《綠野仙蹤》救難友知州遭戲謔 醫刑傷城璧走天涯

  且說冷於冰在玉屋洞修煉神書,斷絕煙火,日食草木之物。二年後,鬚髮紺碧,遍身長 出白毛;六年後,盡行脫盡,仍復故形。但覺容顏轉少,不過象二十七八歲人;抑且雙瞳炯 炯,昏黑之際,可鑑百尺。歷了十個年頭,雖無摘星換日、入石穿金大術,若呼風喚雨,召 將拘神,以及移身替代、五行遁法,無不精通,皆《寶囗籙天章》之力也。猿不邪得於冰御 氣口訣,修煉得皮毛純白。那日在山上正采了幾個異樣果子,要孝敬於冰,遠遠看見紫陽真 人同火龍真人緩步而來;飛忙的跑入洞中,報與於冰。於冰整衣到洞外跪接。遙見二位仙 師,一戴碧蓮冠,穿紫霞無縫天衣,鶴頂龜背,木質金形,鳳眼疏長,修眉入鬢,長須白 面,身高七尺;一戴八寶紫金冠,穿大紅入雲龍衣,龐眉廣顙,綠睛朱頂,隆準方頤,目有 三角,面若赤丹,一部大連鬢紅須披拂項下,身高九尺,望之令人生畏。於冰心內道:“此 必吾師火龍真人!”少頃,二仙到了洞門。於冰道:“不知二祖師駕臨,未獲泥首遠接,祈 恕愚昧。”見白面者道:“汝弟子骨氣已有五分,何八道之速也?”赤面者道:“眼前似 好,不知將來何如?”二仙相讓入洞,於冰後隨。二仙左右坐下,於冰正欲叩謝,只見赤面 道:“此汝師伯紫陽真人也,與我同為東華帝君門人。”於冰兩叩拜,紫陽亦起立。火龍又 令再拜,謝賜書之恩,於冰又拜。真人道:“兒童嬉戲之物,何以謝為!”於冰拜罷,又拜 了火龍真人四拜,火龍命起立一旁。隨即猿不邪也來叩拜。火龍向於冰道:“你毫末道行, 即收異類門徒,殊屬輕率!”紫陽道:“你當日收桃仙客,豈盡得道之時耶?淵源一脈,正 是師作弟述。”火龍大笑。又顧於冰道:“年來鉛汞調和否?”於冰道:“尚未自然。”火 龍道:“氣無升降,息定謂之真鉛;念無生滅,神凝謂之真汞。息有一毫之不定,形非我 有,散而歸陰,非真鉛也;念有一毫之不澄,神不純陽,散入鬼趣,非真汞也。汝其勉 之!”於冰唯唯。紫陽向於冰道:“修仙之道,宜速斬三屍;三屍不斬,終不能三花聚頂, 五氣朝元;地仙可望,天仙不可得矣。故境殺心則凡,心殺境則仙。當於靜處鍊氣,鬧處煉 神。”於冰唯唯。火龍道:“你出家能有幾日,前後得許多異數,此皆修行人二三百年不輕 遇者;皆因汝立志真誠,純一不已,乃能得此。我與你師伯去後,你即隨便下山,周行天 下,廣積陰德;若能渡脫四方有緣之客,同歸仙界,更是莫大功行。‘法術’二字,當於萬 不得已時用之,斷斷不可頻試,與世人較論高深,你須誠敬如一,始終弗懈方好。我於你有 厚望焉!”說罷,二仙齊起,於冰與猿不邪跪送洞外;直待雲行天際,於看不見時方才起來。 入洞坐下,細想道:“祖師教我周行天下,廣積陰功,我該從那個地方周行?”猛想起 當年到山西,遇一連城璧,雖系俠客,卻存心光明磊落,我愛其人;承他情送我衣服、盤 費,心意極其誠切。屈指整十個年頭,我在這玉屋洞修煉,家間妻子未嘗不思及,然隨起隨 滅,毫無縈結,惟於他倒不能釋然。我如今要遵師命下山,卻心無定向,何下先到范村一 行?但他這十數年,生死遷移,均未敢定;自柳家社收伏二鬼,從未一用,我何不差他先去 打探一番?他若在家,便去與他一會,就近游游山西五台,完我昔年志願,再周行天下未 晚。想罷,將葫蘆取出,拔去塞兒,叫道:“超塵、逐電何在?”只見葫蘆內起一股黑煙, 煙盡處二鬼站在面前。於冰道:“我自收伏你們以來,十年未嘗一用,究不知你們辦事何 如。今各與你們符囗籙一道,仗此可白晝往來人世,不畏懼太陽。此刻速去山西代州范村, 查訪連城璧生死存亡。我再說與你們:他即改名易姓之張仲彥也。看他在家沒有,稟我知 道。”二鬼領命,御風而去。至第五日午間,二鬼回來,稟覆道:“小鬼等奉命先到代州范 村,查知連城璧即張仲彥,問他家中井灶諸神,於今歲六月初,去陝西寧夏縣看望他哥哥連 國璽。小鬼等便去寧夏,問彼處土谷諸神,言三月間,連國璽因盜案事發,被地方官拿送山 東泰安州,不知作何歸結。小鬼等又到泰安,始查知他弟兄二人前後事跡。”遂詳詳細細向 於冰說了一遍。又道:“連城璧等巡撫審後,仍令解回泰安,前日已從省起身,今日大約還 在路上行走。”於冰將二鬼收入葫蘆內,嘆息道:“連城壁雖出身強盜,他肯隱居范村,尚 不失為改過知機之人;只可借被他哥連累,今拚命救兄,也還是義不容碎的事,並非去做強 盜可比。我若不救,城璧休矣!”於是將猿不邪叫至面前,吩咐道:“我此刻即下山,或三 五年十數年回,我也不能自定。洞內有紫陽真人《寶囗籙天章》一書,非同兒戲;吾雖用符 咒封鎖在丹房,誠恐山精野怪,或明奪暗取,你無力對敵,今授你吸風吹火之法,妖魔逢 之,立成灰燼;你再用本身三昧真火一煉,久暫皆可隨心套用。再授你指揮定身法,並借物 替身法,你有此三法,保身降魔有餘,也是你在我跟前投托一場,以酬你十年採辦食物,晝 夜勤勞。你若仗吾法混行人間,吾惟以雷火追你性命!”猿不邪大喜道:“弟子蒙師尊大恩 收錄,不以畜類鄙薄,已屬過望;今又蒙賞賜仙法,何敢片刻出離洞府,自取滅亡!”於冰 一一傳授口訣,並以手書符指法,不邪頓首拜受。於冰又道:“嗣後若差二鬼回洞,你切莫 視為怪物,擅用雷火,他們經與不起。”不邪道:“弟子從未與二鬼識面,須一見方好。” 於冰從葫蘆內叫出二鬼,二鬼顯形;不邪見其形貌兇惡,亦稍有畏縮之心。於冰道:“爾等 從今識認,日後也好往來。”說罷,收了二鬼,走出洞來。不邪跪送洞外。 於冰將腳一頓,頃間遍身風雲,飛騰虛渺,不過半個時辰,早到山東地界。撥雲下視, 見濟寧道上,有一隊人馬,約有二三百人。再一細看,隱隱綽綽似有幾輛車兒在眾人中間行 走。於冰道:“是矣!”將雲光落下,緩步迎了上去。少刻,見十數隊馬兵,腰懸弓矢,一 個武官領著開路,從面前過去。又待了一會,有一百六七十步兵,各帶兵器,圍繞著兩輛車 兒行走,車兒內有七八個蓬頭垢面之人。於冰等他走到切近,高聲說道:“將車兒站住,我 要說話。”只這一句,兩輛車兒和釘定住的一般,車夫將騾馬亂打,半步亦不能動移。眾兵 丁深為怪異,忙問道:“適才可是你這秀才要和我們說話么?”於冰道:“我要和連城璧說 話。”眾兵道:“連城璧是劫牢反獄,拒敵官軍,問斬決的重犯,你與他說話,自然是他的 黨羽了。”於冰道:“我雖非他黨羽,卻和他是最厚的朋友。”眾兵大吵道:“不消說了, 這一定是他們的軍師。”隨即就有七八個上來擒拿於冰。於冰用手一指,眾兵倒退了幾步, 各跌倒在地,再扒不起來。眾兵越發大吵不已,又上來二三十個,也是如此。眾兵見此光 景,分頭去報守備、知州。知州從後面趕來看視。於冰見轎內坐著個官兒,年紀不過三十上 下,跟著許多軍牢衙役。但見:

頭戴烏紗帽,腳踏粉底皂;袍繡白雕飛,帶露金花造。須長略似胡,面麻微笑俏;斜插 兩眉黑,突兀雙睛暴。書吏捧拜匣,長隨跟著轎;撐起三檐傘,擺開紅黑帽。敲響步兵鑼, 喝動聲長道。鐵繩夜役拿,坐褥門子抱;有錢便生歡,無錢即發躁。官場稱為大老爺,百姓 只叫活強盜!

只見那知州在轎內坐著,不住的搖頭晃腦,弄眼提眉。於冰心裡想道:“看他這輕薄樣 子,也不象個民之父母。”知州到了面前,幾個兵丁指著於冰說道:“就是這秀才作怪!” 那知州先將於冰上下一看,口裡拿捏著京腔問道:“你是個什麼人兒,敢在本州治下賣弄邪 法?你這混賬猴兒,離忽到那個分兒上去了?”於冰聽他口音是個直隸河間府人,便笑向轎 內舉手道:“老鄉親請了!”那知州大怒,喝令鎖起來。眾衙役卻待向前,於冰用手向轎內 一招,那知州便從轎內頭朝下跌出來,把個紗帽觸為兩半,頭髮分披在面上,口中亂嚷: “反了!”又罵眾衙役不肯拿人。眾役一壁里攙扶他,一壁里來拿於冰。於冰向眾人唾了一 口,個個睜著兩眼,和木雕泥塑的一般。又將書役兵丁周圍指了幾指,便顛三倒四,皆橫臥 在官道上。於冰走至囚車前,問道:“城璧賢弟在么?”城璧在囚車內聽得明白,看了多 時,早已認得是於冰,連忙應道:“小弟在此!”於冰將他扶下車來。見他帶著手肘腳絆, 用袍袖一拂,盡皆脫落在地。韓八鐵頭各大喜,於冰見他兩腿膀腫,不能步履,輕輕提起, 攬在腋下,行動如飛,片刻走了十二三里,到一破廟中。城璧先與於冰磕了幾個頭,放聲大 哭道:“弟今日莫非已死,與大哥幽冥相會么?”於冰道:“青天白日,何為幽冥?”城璧 卻要訴說原由,於冰道:“賢弟事我已盡知,無庸細說。”城璧道:“一別十年,大哥即具 如此神通,非成得真仙,焉能諸事預知?”於冰將別後事,亦略言大概。城璧道:“天眷勞 人,也不在大哥拋妻棄子一番。”說罷,又叩頭不已。於冰道:“賢弟不必如此,有話只管 相商。”城璧道:“弟同事之王振武、韓鐵頭等七人,俱系因救家兄陷於羅網,今弟脫離虎 口,怎忍使眾友遭殃?仰懇大哥大發天地慈悲,也救渡救渡罷!”於冰道:“賢弟,我今日 救你,本是藐法欺公,背反朝廷的事。皆因你身在盜中,即能改過回頭,於數年前避居范 村,這番劫牢,是迫於救兄,情有可原,故相救也。若論韓鐵頭等,自幼壯以至老大,劫人 之財,傷人之命,目無王法,心同叛逆,理合正法才是;但念此輩為救令兄拚死無悔,斬頭 瀝血,義氣堪夸;況賢弟得生,而決不一顧,豈不令他們視賢弟無情乎?也罷,待我救他 們。”於是手掐劍訣,口誦咒文,一口往官路上吹去。頃刻,狂風大作。這邊於冰作法,那 邊韓鐵頭等見一秀才,將連城璧救去,大家驚為神仙。正在嗟訝之間,忽然天昏地暗,狂風 一陣,吹得眾人眼都睜不起來,只覺得渾身繩鎖俱脫,身子飄飄蕩蕩,腳不著地。須臾之 間,刮在一處,落在地下,七人睜眼一看,原來是連城璧與那一秀才,在一破廟殿台上坐 著。韓八鐵頭叫道:“連二弟,我們莫非是夢中相會么?”王振武曰:“此位神仙爺是誰? 如何認得賢弟,”城璧道:“此乃我盟兄,廣平成安縣冷於冰也。”遂將於冰棄家游外,在 范村交結,後來遇仙成道,及今日來救之事,與眾人細說一番。七人大喜,上前來叩謝於冰 救命之恩。於冰道:“眾位壯士!聽我一言:你等所為不端,理該受刑。今幸脫羅網,可埋 名隱姓;待事定後,各可為良民,行些善事。若再為惡,禍到臨頭,再無人救你們了!”眾 人道:“仙長之言當刻肺腑,我們敢不遵命!但某等渾身無塊好肉,兼之兩腿夾傷,不能行 動,如何是好?”於冰道:“這有何難!”向空把手一招,眾人視之,地下有水一盆。於冰 用乎掬水,含在口中,令他八人脫去衣服,與眾人周身上下噴囗噀;水到其處,其傷立愈, 與好肉一般。八人覺得通體鬆快,如釋泰山。隨即站起,和素日一樣。各穿了衣服,淨了頭 臉;於冰又將符七道,遞與韓鐵頭等每人一道,說道:“此符不可遺失。你們在路上必有盤 詰,若遇難走處,將此符頂在頭上,人便看不出你來,可保無事;三年以後,即不靈驗,可 焚燒之。此地非爾等久居之處,大家散了罷!”七人泣下,叩謝於冰不已,又與城璧話別, 方才去了。後來各為良民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