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戴懦巾,麵皮露脂粉之色;身芽闊服,腰圍現裊娜之形。玉頂低垂,見行人含羞欲 避;柳眉雙鎖,愁遠路抱恨無涯。靴底厚而長,疑是凌波襪;袍袖寬而大,莫非鮫綃囗【上 敝下衣】。裁剪不齊,容貌端肅,實有子都之韻,肌骨薄弱,卻無相如之渴。宜猜繡幃佳 人,莫當城闕冶子。
於冰見他羞容滿面,低頭不敢仰視,心下早已明白,也不同他話,離開了七八步,在後 面緩緩隨行。看見百步內外有一店,兩個人入去了。於冰待了一會,也入店內;見他兩個在 東下房北間,於冰就住了對面南間,總是一堂兩屋的房。少刻,小夥計問於冰飯食,言:每 頓大錢四十五文,房錢不要。於冰道:“我起身時如數與你,飯是不吃的了。”小夥計去對 過打發飲食。須臾,又送入燈來。於冰忖度道:“此刻入尚未靜,須少待片刻,再與他們說 話。”又待了一會,見門戶早已關閉,於冰道:“這也是他迴避人的意思,我也不必驚動, 且到明日再說。”依舊回南屋打坐。次日天明,聽得北房內說話。商量要僱車子。於冰看了 看,見已開門,便走入北房舉手道:“老兄請了!”只見姜氏甚是著慌,歐陽氏道:“相公 來有何見諭?”於冰坐在地下板凳上,問姜氏道:“老兄貴姓?”姜氏也只得答道:“姓 朱。”於冰又問道:“尊諱?”姜氏沒有打點下個名字,便隨口應道:“賤名文煒。”於冰 道:“是那一縣人?”姜氏道:“虞城縣柏葉村人。”於冰道:“這是屬歸德府管轄了。” 姜氏道:“正是。”於冰道:“這也是個大奇事!”歐陽氏道:“一個名姓、地方有何奇 處?”於冰道:“天下同名同姓者固多,也沒個連村莊都是相同的。我今年在四川成都府東 門外龍神廟中,見一個少年秀才,名姓、地方與老兄相同,還跟著個家人叫做段誠。”姜氏 忙問道:“此人在四川做甚么?”於冰道:“一言難盡!他有個哥哥叫朱文魁。”隨將成就 林岱夫妻,並他哥哥如何長短,詳說了一遍,姜氏道:“這諱文煒的與我最厚,既言被他哥 哥趕逐,不知他近來光景何如?棲身何地?”於冰道:“他如今困苦之至。”又將文煒投奔 崇寧縣,被趕逐出境,又不好再回金堂,無奈住於成都關外龍神廟中,主僕輪流討飯吃。老 兄既言交厚,我理合直說。”姜氏同歐陽氏聽了,立即神氣沮喪。歐陽氏還掌得住,姜氏便 眼中落下淚來;若不是對著於冰,便要放聲大哭。於冰道:“老兄聞信悲傷,足見契厚。” 歐陽氏道:“老相公尊姓?”於冰道:“我姓冷,名於冰,直隸成安縣人。”歐陽氏道: “老相公適才說今年見他兩人,此時還是三月上旬,好幾千里路,不知是怎樣個走法?”乾 冰心裡說道:“怪不得此婦與他主母出謀定計,果然是個精細人。”因笑說道:“是我說錯 了,我是昨年十月里見他們。”歐陽氏道:“這就是了。我說如何來得這樣快!”姜氏拭去 眼淚痕,又問道:“先生沒問他幾時回家么?”於冰道:“我見他時,他正害病。”姜氏驚 道:“什麼病?可好了么?”於冰道:“也不過是風寒,饑飽勞碌,鬱結所致,病是我與他 治好了。至於歸家之念,他無時不有,只是他主僕二人一文盤費沒有,如何回來?我念他窮 苦,又打聽得林岱與荊州總乓林桂芳做了兒子,大得時運,我幫了他十八兩銀,打發他主僕 去荊州後,我才起身。”姜氏聞聽大喜,道:“先生真是天大的恩人!我磕幾個頭罷!”說 罷,恰待下床叩謝,歐陽氏悄悄的用手一捏,姜氏方才想過來,又問道:“他到荊州,林岱 定必幫助,倒只怕一半月也可以到來。”於冰道:“他因他哥哥不仁,回家恐被謀害,定要 久住荊州;臨行再三囑託我,務必到百葉村面見他妻子姜氏,有幾句要緊話著我說。我受人 之託,明日還得去尋訪這柏葉村方好。”姜氏道:“我就是柏葉村人,他的眷屬從不避我, 有什麼要緊話,和我說一樣。”於冰笑道:“豈有人家夫妻的話向朋友說的?”姜氏心急如 火,又不好催逼;歐陽氏心生一計,道:“我相公行三,叫朱文蔚,是文煒的胞弟,所以才 是這般著急,原是骨肉,說說何妨?”於冰大笑道:“既如此,我說了罷。令二兄起身時, 言令大兄文魁為人狡詐,不堪回家,必要謀害他妻子姜氏,恐怕不能保全;著姜氏同段誠家 女人,同到我家中住一二年,等他回來,再商量過法。”歐陽氏道:“尊府離此多遠?”於 冰道:“離此也有二千餘里。”歐陽氏道:“可有親筆書信沒有?”於冰道:“一則二人行 色匆匆,二則一個做乞丐的,那裡有現成筆硯?書字是沒有的。”姜氏聽了,看歐陽氏舉 動。歐陽氏低頭沉吟,也不言語。於冰道:“你們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們為人心不測,怕 我把姜氏拐帶他鄉,豈可冒昧應許?荊州斷無夫妻同去之理,家中又無安身之策,因此心上 作難。”歐陽氏仍是低頭不語。於冰道:“你們不必胡疑忌於我。我從三十二歲出家,學仙 訪道一十九年,雲遊夭下,到處里救人危急,頗得仙人傳授;手握風雷,雖不能未動先知, 眼前千里外事件,如觀掌上。”歐陽氏道:“老相公既有此神術,可知我名字叫甚么?”於 冰大笑道:“你就是段誠妻房歐陽氏,他是文煒妻房姜氏。”兩人彼此相視,甚為駭然。於 冰道:“我原欲一入門便和你們直說,恐你們婦人家疑我為妖魔鬼怪,倒難做事,因此千百 萬語,寧可費點唇舌,只能夠打發你們起身就罷了。不意你們過於小心精細,我也只得道破 了。”姜氏大為信服,歐陽氏又笑道:“老相公可知道我們此番是如何出門?”於冰道: “你們是大前日晚上,將殷氏同李必壽家灌醉,一更時出門。在吳八家店中住了一夜,第二 日又在何家店中,昨日方到此處。此番你主母不遭賊人喬大雄搶去,皆你兩次在殷氏窗台階 下竊聽之力也。”歐陽氏聽罷,連忙扒倒在地下亂叩頭,姜氏也隨著叩拜,口中亂叫“神仙 老爺救命。”於冰著他二人起來,問道:“可放心到我家去么?”歐陽氏道:“這若不去, 真是自尋死路了。”於冰道:“我有妻有子,亦頗有十數萬兩家私。你二人守候一年半載, 我自然替你們想夫妻完聚之法。再拿我一封詳細家書,我家人自必用心照料,萬無一失。但 你們鞋弓襪小,怎能遠歷閱(關)山?我與你們僱車一輛,再買辦箱籠被褥,我暗中差兩個 極妥當人相送。若遇泥濘道路,上下險坡,少不得下車行走,設或覺得有人攙扶,你們切不 可大驚小怪,此即吾差送之人。”姜氏道:“被褥是必用之物,箱籠可以不必。”於冰道: “五百銀子可是你兩個身邊常帶的東西么?”兩婦人又從新扒倒叩頭。於冰又道:“你們在 此再住一天,明日上路,我好從容辦理,但我身邊沒有銀子,此事二十多兩可行。”姜氏忙 從懷中取出一封銀子,付與於冰去了。到午後雇來一老誠車夫,牲口亦皆健壯,小夥計從車 內抱入綢子被褥二件,布被褥二件,被套一個,箱籠一個,鎖子一把,大錢八千餘文;又錢 袋一個,絨氈一條,雨單兩大塊。於冰道:“車價銀二十四兩,我已與過十二兩,余銀到成 安再與,是我與車夫說明白的,箱籠被褥等物共用銀九兩五錢。”交付姜氏,將余銀收訖。 說罷,到南間房內,和店東借了筆硯,封寫家書,燈後閉門打坐。姜氏和歐陽氏亦不敢絮 咶。至次日早,於冰將家書一封,付與歐陽氏道:“到成安交小兒冷逢春,外有符一道,可 同那幾百銀子俱放在箱內,搬運時不過二三斤重,可免人物色。”隨到無人處叫出超塵、逐 電,吩咐道:“你兩個可用心一路扶持姜氏主僕到成安縣我家內安置;箱籠內有神符一道, 務必取回。此差與別差不同,須要加倍小心誠敬,我記你們第一大功;若敢生半點玩忽之 心,經吾查知,定行擊散魂魄。慎之!慎之!”二鬼道:“回來到何地銷差?”於冰道: “到雞澤縣金不換家回復我。”於冰吩咐畢,回來又叮囑車戶,然後打發姜氏主僕起身。兩 婦人跪懇於冰同去,於冰道:“我的事體最多,況有我家信,和我親去一樣;一路已差極妥 當人隨地護持,放心!放心!只問舉人冷逢春家就是!”姜氏甚是作難,於冰催逼上車,起 身去了。於冰亦隨後駕雲赴雞澤縣,探望連城璧去了。正是: 為君全大義,聊具助相缺; 夫婦兩成全,肝腸千古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