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仙蹤》吐真情結義連城璧 設假局欺騙冷於冰

  話說於冰到張仲彥家中,兩人重新叩拜,又叫他兒子和侄兒出來來見。於冰見二子皆八 九歲,稱讚了幾句去了。須臾,二人淨過面,就拿入酒來對酌,仲彥又細細盤問於冰始末, 於冰一無所隱。問起仲彥世家,仲彥含糊應答。於冰又說起嚴嵩弄壞自己功名,仲彥拍膝長 嘆道:“偏是這樣人,偏遇不著我的家兄。”於冰道:“令兄在么?”仲彥道:“不在此 處。”於冰已看出七八分來了,便不再問。頃間拿來菜蔬,俱是大碗大盤珍品頗多,不象個 鄉村人家待客的。於冰道:“多承厚情,惜弟不茹葷久矣。”仲彥道:“呵呵!酒館內先生 曾說過,我倒忘卻了。”時段祥在下面酌酒,忙吩咐道:“你快說與廚下,添補幾樣素菜 來。”於冰道:“有酒最妙,飼用添補?”段祥已如飛的去了。沒多時,又是八樣素菜,亦 極豐潔。過了三天,於冰便告別要去,仲彥堅不放行,於冰又定要去。仲彥道:“小弟在家 一無所事,此地亦無人可與弟久長快談,先生是東西南北閒遊的人,多住幾時也未必就把神 仙耽誤,訪道何患無時?”於冰道:“感蒙垂慈殷切,理合從命;但弟山野,最喜跋涉道 路,若閒居日久,必致生病。”仲彥大笑道:“世上安有個閒居出病來的人?只可恨此地無 好景,無好書,又無好茶飯,故先生屢次要別去;我今後亦不敢多留,過了一月再商酌,若 必過辭,是以人品不堪待我。”於冰見他情意諄篤,也沒得說,只得又住下。

到一月後,仲彥絕早起來,吩咐家下人備香案、酒醴、燈燭、紙馬等物,擺在院中;先 入房向於冰一揖,於冰即忙還禮。仲彥道:“弟欲與先生結為異姓兄弟,先生以為何如?” 於冰道:“某存此心久矣,不意老弟先言及。”仲彥大悅,於是大笑,拉著於冰到院中,兩 人焚香叩拜。於冰系三十二歲,長仲彥一歲,為兄。拜罷,他妻子元氏,同兒子、侄兒,都 出來與於冰叩拜。此日,大開水陸葷素兩席,暢飲到定更時分,仲彥叫家下人將殘席撤下 去,另換下酒之品。於冰道:“愚兄狹量,今日已大醉矣!”仲彥道:“大哥既已酒足,弟 亦不敢再強。”立即將家下人趕去,把院門兒閉了,入房來問道:“大哥以弟為何如人?” 於冰道:“看老弟言動,決非等閒人,只是愚兄眼拙,不能測其淺探。”仲彥道:“弟系綠 林中一大盜也!”於冰聽了,神色自苦,笑說道:“綠林原是大豪傑棲身之所;自古開疆展 土,與國家建立功業,屈指多人;‘綠林’二字,何足為異,何足為辱?”仲彥摸著長須大 笑道:“大哥既以綠林為豪傑,自必不鄙棄我輩。然弟更有請教處:既身入綠林,在旁觀者 謂之強盜,在綠林中人還謂之俠客;到底綠林中終身好,還是暫居的好?”於冰道:“此話 最易明:大豪傑於時於勢萬不得已,非此不能全身遠害,棲身綠林中內,亦潛龍在淵之意 也;少有機緣,定必改弦易轍,另圖正業;若終身以殺人放火為快,其人縱逃得王法誅戮, 亦必為鬼神不容,那使是真強盜,尚何豪傑之有!”仲彥拍案大叫道:“快論妙絕,正合吾 意!”說罷,忙到院巡視了一遍,復人來坐下,說道:“弟攜家屬遷於此地,已經七年,雖 不與此地人交往,卻也不惡識他們,每遇他們婚姻喪事,貧困無力者必行幫助,多少不拘; 因此這一村人,若大若小,題起弟名,倒也敬服。日前大哥送段祥銀兩,弟卻不以為意,不 但十四五兩,就是一百四五十兩,好名的人與遮奢人都做得來;後聽他說大哥是個過路貧 人,便打動了小弟要識面的念頭,才將大哥趕回。連日不肯與大哥說真名姓,定不住大哥為 人何如;今見大哥存心正大,無世俗輕浮舉動;又聽段祥言家世,以數萬金帛,嬌妻幼子, 一旦割棄,此天下大忍人也,亦天下大奇人!若不與大哥定生死之交,豈不當面錯過?弟系 陝西寧夏縣人,姓連,名城璧,字君寶。我有個胞兄,名國璽;從祖父至我弟兄,通在綠林 中為生活。我父母早亡,弟自十七歲,即同我哥哥做私商買賣,劫奪人財物,相識若干不怕 天地的朋友。別處還少,惟河南、山東,我弟兄案件最多。弟到二十五歲,便想道此等事損 人利己,終無結局,就是祖父也不過偶爾漏網,便勸我哥哥改邪歸正。我哥哥一聽我言,便 道:‘你聽慮深遠,只是我弟兄兩個都做了正人,我們同事的新舊朋友可能個個都做正人? 內中有一兩個不做正人,不拘那一案發覺了,能保他不說出你我的名姓么?況我們做了正 人,不拘那一案,他們便是邪人,邪與正勢不兩立,不但他們不喜,還要怨恨你我無始終, 其致禍反速。你今既動了改邪歸正念頭,就是與祖父續接香火的人,將來可保首領,亦祖父 之幸也。家中現存銀八千餘兩,金珠寶貝頗多,你可于山西、直隸避淨鄉村內,尋一住處, 將你妻子並我的兒子同銀兩等物,盡數帶去,隱名埋姓;你們過你們的日月,我自做我的強 盜。至於你嫂嫂合我,若得終身無事,就是天大的福分;設或有事,這一顆腦袋,原是祖父 生的,也是祖父自幼教我做強盜的,萬一事出不測,這腦袋被人割去,或者幽冥中免得祖父 罪業,也算他生養我一場。’我彼時說哥哥耋五之年,理合遠避,兄弟年精力壯,理該合他 們鬼混,完此冤債。哥哥道:‘好胡說!我為北五省有名的大盜領袖。諸人(見)你去了, 有我在,朋友們尚不介意;我去了留下你,勢必有人在遍地找我;倘被他們找著,那時我也 不能隱藏,你也不能出彀,事體犯了,咱弟兄兩個難保不死一處。你我的事,也沒什麼遲 早,既動了此念,就於今日連夜出門,尋覓一妥當安身地方,然後來搬家眷起身;不但你可 保性命,連你的兒子和我的兒子,都有出頭日子了。’此地即我採訪之地也。到家眷起身 時,我哥哥又道:‘今後斷不可私自來看望我,亦不可差人來送書字,叫人知道你的下落, 便是在一番心機;你權當我死了一般,你乾你的事,我乾我的事。’從此痛哭相別,弟在范 村已是七年,一子一侄倒都結過婚姻,我哥哥不知如今作何景況?”說著,眼中流下淚來。 又道:“我早晚須看望一遭才好。”於冰不絕口的稱讚。城璧拂拭了淚痕,又笑說道:“大 哥是做神仙的人,將來成與不成,我也不敢定;然今日肯拋妻棄子,異日可望飛升。假若成 了道時,仙丹少不得送我一二十個。”於冰也笑道:“你且姑俟之,待吾成道,送你兩斗何 如?”兩人都大笑起來。又過了數天,於冰一定要去,城璧還要苦留,於冰道:“我本閒雲 野鶴,足跡應遍天下;與其住在老弟家,不如住在我家了。”城璧知於冰去意極堅,復設盛 席款待。臨行頭一夜,城璧拿出三百兩程儀,棉皮衣各一套,鞋襪帽褲俱全。於冰大笑道: “我一個出家人,要這許多銀子何用?況又是孤身,且可與我招禍。我身邊還有五六十兩, 盡足費用。衣服等項全領,銀子收十兩,存老弟之愛。”城璧至再三,於冰收了五十兩。二 人敘談了一夜。次日早飯後,於冰謝別,段祥也來相送。城璧叮嚀後會,步送在十里之外, 灑淚而回。於冰因段樣家口多,又與了他兩錠銀子,段祥痛哭叩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