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仙蹤》走荊棘投宿村學社 論詩賦得罪老俗儒

  且說於冰向白線走去,兩隻腳在石縫中亂踏;漸走漸近,果然是極小的路,荊棘更多, 彎彎曲曲,甚是難行。順著路,上下了兩個小嶺,腳又踏起泡來,步步疼痛。再看日光已落 下去,大是著忙,又不敢停歇。天色漸次發黑,影影綽綽看見山腳下似有人家,又隱隱聞大 吠之聲。挨著腳痛行來,起先還看得見那環回鳥道,到後來兩目如漆,只得磕磕絆絆,在大 小石中亂竄,或扒或走,勉強下了山坡,便是一條大澗。放眼看去,覺得身在溝中,亦變 (辨)不出東西南北。側耳細聽,惟聞風送松濤,泉咽危石而已,那裡有犬吠之聲。於冰 道:“今死矣!再有虎來,只索任他咀嚼。”沒奈何,摸了一塊平正些石頭坐下,一邊養息 身子,一邊打算著在這石上過夜。坐了片刻,又聽得有犬吠之聲比前近了許多。於冰喜道: “我原在嶺上望見山腳下有人家,不想果然,但不知在這溝東溝西?”少刻,又聽得大吠起 來,細聽卻象在溝東。於冰道:“莫管他,就隨這犬聲尋去!”於是聽幾步,走幾步,竟走 了山莊前。見家家門戶關閉,叫了幾家,總不開門;沿門問去,無一應者。走到盡頭處,忽 聽得路北有咿唔之聲,是讀夜書。於冰叩門喊叫,裡邊走出個教學先生來,看見於冰驚訝 道:“昏夜叩人之門戶,求水火歟,抑將為穿窬之盜也歟?”於冰道:“系京都宛平縣秀 才,因訪親迷路,投奔貴莊,借宿一宵,明早即去。”先生道:“《詩》有之:伐木鳥鳴, 求友聲也。汝系秀才,乃吾同類,予不汝留,則深山窮谷之中,必飽豺虎之腹矣,豈先王不 忍之心也哉!”說罷,將手一舉,讓於冰入去。先生關了門,於冰走到裡面,兩人行禮揖讓 坐下。適有一國小生到房取書,先生道:“來,予與爾言:我有嘉賓,乃黌宮泮水之楚荊 也,速烹香茶煮茗,用佐清談。”又問於冰道:“年台何名何姓?”於冰道:“姓冷,名於 冰。”先生道:“冷便是冷熱之冷,兵可是刀兵之兵否?”於冰道:“是水字加一點。”先 生道:“噫!我過矣!此冷水之冷,非刀兵之兵也!”於冰亦問道:“先生尊姓大諱?”先 生道:“姓鄒,名繼蘇,字又賢。鄒,乃鄒人孟子之鄒,繼緒之繼,東坡之蘇;又賢者,言 不過又是一賢人耳!”又向於冰道:“年台山路跋涉,腹餓也必矣,予有饃饃焉,君啖 否?”於冰不解“饃饃”二字,想著必是食物,忙應道:“極好!”先生向炕後取出一白布 包,內有五個饃饃,擺列在桌上。一個與大蝦蟆相似。先生指著說道:“此谷饃饃也。谷得 天地中和之氣而生,其葉離離,其實纍纍:棄其葉而存其實,磨其皮而碎其骨;手以團之, 籠以蒸之,水火交濟而饃道成焉。夫腥唇熊掌,雖列八珍,而爍髒壅腸,徒多房欲;此饃壯 精補髓,不滯不停,真有過化存神之妙。”於冰道:“小生寒士,今得食此佳品,叨光不 盡。”於冰吃了一個,就不吃。先生道:“年台飲食何廉耶?予每食必八,而猶以為未 足。”於冰道:“厚承過愛,飽德之至!”忽見桌上放著一張字元,上面寫著題目是“困不 失其親亦可宗也”,已寫了幾行在上面。於冰道:“此必先生佳作了?”先生道:“今日是 文期,出此題考予門弟子,故先作一篇著伊等看,以作矜式。今止作起破承題;起講了,余 文尚須構思。”於冰取過來一看,上寫道:觀聖人教人,以因而親。與宗各不失其可矣。夫 宗親之族,長也;夫子教人,因之尚寧,有失其可者哉!嘗思:親莫親於父子,宗莫宗於祖 宗;雖然,亦視其所因何如耳!於冰看了承破,已忍不住要笑;今看了小講,不由得大笑起 來。先生變色道:“子以予文為不足觀乎?抑別有議論而開吾茅塞乎?不然何哂也!”於冰 道:“承破絕佳,而起講且更奇妙;小生蓬門下士,從未見此奇文,故不禁悅極,樂極,所 以大笑。”先生回嗔作喜道:“於誠識文之人也!始可與言文而已矣。宜乎悅在心,樂主 發,散在外。”又問於冰道:“年台能詩否?”於冰道:“用時亦胡亂作過。”先生從一大 牛皮匣內,取出四首詩來,付與於冰道:“此予三兩日前之新作也。”於冰接來一看,只見 頭一首是“風”詩,上寫道:

西南塵起污王衣,籟也從天亦大奇;籬醉鴨呀驚犬吠,瓦瘋貓跳嚇雞啼。 妻賢移暖親加被,子孝沖寒代煮糜;共祝封姨急律令,明朝紙馬竭芹私。

於冰道:“捧讀珠玉,寓意深遠,小生一句也解不出,祈先生教示。”先生道:“子真 闕疑好問之士也!居,吾語汝:昔王導為晉庾亮手握強兵居國之上流,王導忌之,每有西南 風起,便以扇掩面曰:‘元規塵污人’,故曰‘西南塵起污王衣’。二句‘籟也從天亦大 奇’,是出在《易經》。風從天而為籟大奇之說,為其有聲無形,穿簾入戶,可大可小也。 《詩》有比、興、賦,這是借經史,先將風字興起,下聯便繪風之景,壯風之威。言風吹籬 倒,與一醉人無異;籬傍有鴨,為籬所壓,則鴨呀也必矣。犬,司戶者也,警(驚)之而安 有不急吠者哉!風吹瓦落,又與一瘋相似;檐下有貓,為瓦所打,則貓跳也必矣。雞,司晨 者也,嚇之而安有不飛啼者哉!所謂籬醉、鴨呀、驚犬吠,瓦瘋、貓跳、嚇雞啼,直此妙意 耳!中聯言風勢猛烈,致令予宅眷不安,以故妻舍暖就冷,而加被憐其夫;子孤身冒寒,而 煮糜代其母。當此風勢急迫之時,夫妻父子猶各盡其道,如此所謂詩禮人家也!謂之為賢、 為孝,誰曰不宜!結尾二句,言封姨者,亦風神之一名也;急律令者,用太上者君咒語敕其 速去也!紙馬皆敬神之物;竭芹私者,不過還其祝禱之願,示信於神而已。子以為何如?於 冰大笑道:“原來有如此委曲,真箇到詩中化境。佩服!佩服!”又看第二首是“花”,詩 上寫道:

紅於烈火白於霜,刀剪裁成枝葉芳;蜂掛蛛絲哭曉露,蝶銜雀口拍幽香。 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無事開元擊羯鼓,吾家一院勝河陽。

於冰看了道:“起勾結句猶可解識,願聞次聯中聯之妙論!”先生道:“‘蜂掛蛛絲哭 曉露,蝶銜雀口拍幽香’,言蜂與蝶皆吸花英,採花香之物也。蜂因吸露而誤投羅網,必宛 轉嚶唔,如人痛哭者焉,蓋自悲其永不能吸曉露也;蝶因采而被銜雀口,其翅必上下開合, 如人拍手者焉,蓋自恨其終不能嗅幽香也。這樣詩句,皆從致中和得來,子能細心體貼,將 來亦可以格物矣。中聯‘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系吾家現在典故,非托諸空 言者可比。予院中有花兒,媳採取而為釵,插於髻邊,俏可知矣;予子少壯人也,愛而至於 廢書而不讀;予家無花瓶,予兄貯花於罐而聞香焉。予嫂索惡眠花臥柳之人,預動防微杜漸 之意,隨以木棒傷之,此皆借景言情之實錄也。開元系明皇之年號,河陽乃潘岳之洽邑;結 尾二句,總是極稱予家草木之盛,不用學明皇擊鼓催花,而已勝河陽一縣云爾。於冰笑道: “棒傷二字,還未分析清楚,不知棒的是令兄,棒的是瓦罐?”先生道:“善哉問!蓋棒罐 耳。若棒家兄,是潑婦矣,尚有形於吟詠者哉?”又看第三首是“雪”,詩道:

天撾麵粉散吾廬,骨肉歡同慶野居;二八酒燒斤未盡,四三雞煮塊無餘。 樓肥榭胖雲情厚,柳錫梅銀風力虛;六出霏霏魃欲死,接桴而鼓樂關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