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集注》離婁章句下


孟子曰:“禹惡旨酒而好善言。惡、好,皆去聲。戰國策曰“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遂疏儀狄而絕旨酒。”書曰:“禹拜昌言。”湯執中,立賢無方。執,謂守而不失。中者,無過不及之名。方,猶類也。立賢無方,惟賢則立之於位,不問其類也。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而,讀為如,古字通用。民已安矣,而視之猶若有傷;道已至矣,而望之猶若未見。聖人之愛民深,而求道切如此。不自滿足,終日乾乾之心也。武王不泄邇,不忘遠。泄,狎也。邇者人所易狎而不泄,遠者人所易忘而不忘,德之盛,仁之至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三王:禹也,湯也,文武也。四事,上四條之事也。時異勢殊,故其事或有所不合,思而得之,則其理初不異矣。坐以待旦,急於行也。此承上章言舜,因歷敘群聖以繼之;而各舉其一事,以見其憂勤惕厲之意。蓋天理之所以常存,而人心之所以不死也。程子曰:“孟子所稱,各因其一事而言,非謂武王不能執中立賢,湯卻泄邇忘遠也。人謂各舉其盛,亦非也,聖人亦無不盛。”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王者之跡熄,謂平王東遷,而政教號令不及於天下也。詩亡,謂黍離降為國風而雅亡也。春秋,魯史記之名。孔子因而筆削之。始於魯隱公之元年,實平王之四十九年也。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乘,去聲。檮,音逃。杌,音兀。乘義未詳。趙氏以為興于田賦乘馬之事。或曰:“取記載當時行事而名之也。”檮杌,惡獸名,古者因以為凶人之號,取記惡垂戒之義也。春秋者,記事者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古者列國皆有史官,掌記時事。此三者皆其所記冊書之名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春秋之時,五霸迭興,而桓文為盛。史,史官也。竊取者,謙辭也。公羊傳作“其辭則丘有罪焉爾”,意亦如此。蓋言斷之在己,所謂筆則筆、削則削,游夏不能贊一辭者也。尹氏曰:“言孔子作春秋,亦以史之文載當時之事也,而其義則定天下之邪正,為百王之大法。”此又承上章歷敘群聖,因以孔子之事繼之;而孔子之事莫大於春秋,故特言之。
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澤,猶言流風餘韻也。父子相繼為一世,三十年亦為一世。斬,絕也。大約君子小人之澤,五世而絕也。楊氏曰:“四世而緦,服之窮也;五世袒免,殺同姓也;六世親屬竭矣。服窮則遺澤寖微,故五世而斬。”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私,猶竊也。淑,善也。李氏以為方言是也。人,謂子思之徒也。自孔子卒至孟子游梁時,方百四十餘年,而孟子已老。然則孟子之生,去孔子未百年也。故孟子言予雖未得親受業於孔子之門,然聖人之澤尚存,猶有能傳其學者。故我得聞孔子之道於人,而私竊以善其身,蓋推尊孔子而自謙之辭也。此又承上三章,歷敘舜禹,至於周孔,而以是終之。其辭雖謙,然其所以自任之重,亦有不得而辭者矣。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可以與,可以無與,與傷惠;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先言可以者,略見而自許之辭也,後言可以無者,深察而自疑之辭也。過取固害於廉,然過與亦反害其惠,過死亦反害其勇,蓋過猶不及之意也。林氏曰:“公西華受五秉之粟,是傷廉也;冉子與之,是傷惠也;子路之死於衛,是傷勇也。”
逄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於是殺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儀曰:“宜若無罪焉。”曰:“薄乎云爾,惡得無罪?逄,薄江反。惡,平聲。羿,有窮后羿也。逄蒙,羿之家眾也。羿善射,篡夏自立,後為家眾所殺。愈,猶勝也。薄,言其罪差薄耳。鄭人使子濯孺子侵衛,衛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吾死矣夫!’問其仆曰:‘追我者誰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衛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謂也?’曰:‘庾公之斯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為不執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曰:‘小人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雖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廢。’抽矢扣輪,去其金,發乘矢而後反。”他,徒何反。矣夫、夫尹之夫,並音扶。去,上聲。乘,去聲。之,語助也。仆,御也。尹公他亦衛人也。端,正也。孺子以尹公正人;知其取友心正;故度庾公必不害己。小人,庾公自稱也。金,鏃也。扣輪出鏃,令不害人,乃以射也。乘矢,四矢也。孟子言使羿如子濯孺子得尹公他而教之,則必無逄蒙之禍。然夷羿篡弒之賊,蒙乃逆儔;庾斯雖全私恩,亦廢公義。其事皆無足論者,孟子蓋特以取友而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