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二十一回 背履歷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原來從南城到龔尚書府第,兩邊距離差不多有七八里,唐卿一頭走,只管一路想,忘其所以,倒也不覺路遠。忽然抬起頭來,方曉得已到龔府前了,只見門口先停著一輛華煥的大鞍車,駕著高頭黑騾兒,兩匹跟馬,一色烏光可鑑;兩個俊仆站在車旁,扶下一個紅頂花翎、紫臉烏髭的官兒,看他下車累贅,知道新從外來的。端相面貌,似乎也認得,不過想不起是誰。見他一來,逕到門房,拉著一個門公嘁嘁嗾嗾,不知叨登些什麼。說完後,四面張一張,偷偷兒遞過一個又大又沉的紅封兒。那門公倒毫不在意地接了,正要說話,回頭忽見唐卿的親隨,連忙丟下那官兒,搶步到唐卿車旁道:“主人剛下來,還沒見客哩!大人要見,就請進去。”唐卿點頭下車,隨著那門公,曲曲折折,領進一座小小花園裡。只見那園裡竹聲松影,幽邃無塵,從一條石徑,穿到一間四面玻璃的花廳上。看那花廳庭中,左邊一座茅亭,籠著兩隻雪袂玄裳的仙鶴,正在好里刷翎理翮;右邊一隻大綠瓷缸,滿滿的清泉,養著一對玉身紅眼的小龜,也在那裡呷波唼藻。廳內插架牙籤,叉竿錦軸,陳設得精雅絕倫。唐卿步進廳來,那門公說聲:“請大人且坐一坐。”說罷,轉身去了。磨蹭了好半天,才聽見靴聲橐橐,自遠而近,接著連聲嘆息,很懊惱地說道:“你們難道不知道我得了潘大人的信兒,心裡正不耐煩,誰願意見生客!”一人答道:“小的知道。原不敢回,無奈他給錢大人一塊兒來,不好請一個,擋一個。”就聽見低低地吩咐道:“見了錢大人再說吧!”說話時,已到廊下。唐卿遠遠望見龔尚書便衣朱履,緩步而來,連忙搶出門來,叫聲“老師”,作下揖去。龔尚書還禮不迭,招著手道:“呵呀,老弟!快請裡頭坐,你打哪兒來?伯瀛的事,知道沒有?”唐卿愕然道:“潘老夫子怎么了?”尚書道:“老友長別了,才來報哩!”唐卿道:“這從哪裡說起!門生剛從那裡來,只知病重,還沒出事哩!”言次,賓主坐定,各各悲嘆了一回。尚書又問起雯青的病情。唐卿道:“病是好了,就為帕米爾一事著急得很,知道老師替他彌縫,萬分感激哩!”因把剛才商量政書薛淑雲、許祝雲的話,告訴了一遍。尚書道:“這事只要許祝雲在俄盡力伸辯,又得淑雲在英暗為聲援,拚著國家吃些小虧,沒有不了的事。現在國家又派出工部郎中楊誼柱,號叫越常的,專管帕米爾勘界事務,不日就要前往。好在越常和袁尚秋是至好,可以托他通融通融,更妥當了。”唐卿道:“全仗老師維持!否則這一紙地圖,竟要斷送雯青了!”尚書道:“老夫聽說這幅地圖,雯青出了重價在一外國人手裡買來的,即便印刷呈送,未免魯莽。雯青一生精研西北地理,不料得此結果,真是可嘆!但平心而論,總是書生無心之過罷了。可笑那班個人,抓住人家一點差處,便想興波作浪。其實只為雯青人品還算清正些,就容不住他了。咳,宦海嶮巇!老弟,我與你都不能無戒心了!”唐卿道:“老師的話,正是當今確論。門生聽說,近來顯要頗有外開門戶、內事逢迎的人物。最奇怪的,竟有人到上海採辦東西洋奇巧玩具運進京來,專備召對時候或揣在懷裡,或藏在袖中,隨便進呈。又有外來官員,帶著十萬、二十萬銀子,特來找尋門路的。市上有兩句童謠道:
若要頂兒紅,麻加剌廟拜公公。
若要通王府,後門洞裡估衣鋪。
“老師聽見過嗎?”尚書道:“有這事嗎?麻加剌廟,想就是東華門內的古廟。那個地方本來是內監聚集之所。估衣鋪,又是什麼講究呢?”唐卿道:“如今後門估衣鋪的勢派大著哩!有什麼富興呀、聚興呀,掌柜的多半是藍頂花翎、華車寶馬,專包攬王府四季衣服,出入邸第,訊息比咱們還靈呢!”尚書聽到這裡,忽然想起一件事似的,湊近唐卿低低道:“老弟說到這裡,我倒想起一件可喜的事告訴你呢!足見當今皇上的英明,可以一息外面浮言了。”唐卿道:“什麼事呢?”尚書道:“你看見今天宮門抄上,載有東邊道余敏,不勝監司之任,著降三級調用的一條旨意嗎?”唐卿道:“看可看見,正不明白為何有這嚴旨呢?”尚書道:“別忙,我且把今早的事情告訴你。今天戶部值日,我老早就到六部朝房裡。天才亮,剛望見五鳳樓上的玻璃瓦,亮晶晶映出太陽光來,從午門起到乾清門,一路白石橋欄,綠雲草地,還是滑韃韃、濕汪汪帶著曉霧哩!這當兒里,軍機起兒下來了,叫到外起兒,知道頭一個就是東邊道余敏。此人我本不認得,可有點風聞,所以倒留神看著。曉色朦朧裡頭,只見他頂紅翎翠,面方耳闊,昂昂地在廊下走過來。前後左右,簇擁著多少蘇拉小監蜂圍蝶繞的一大圍,吵吵嚷嚷,有的說:‘余大人,您來了。今兒頭一起就叫您,佛爺的恩典大著哩!說不定幾天兒,咱們就要伺候您陛見呢!’有人說:‘余大人,您別忘了我!連大叔面前,煩您提拔提拔,您的話比符還靈呢!’看這余敏,一面給這些蘇拉小監應酬;一面歷歷碌碌碰上那些內務府的人員,隨路請安,風風芒芒地進去。趕進去了不上一個鐘頭,忽然的就出來了。出來時的樣兒可大變了:帽兒歪料,翎兒搭拉,滿臉光油油儘是汗,兩手替換地揩抹,低著頭有氣沒氣的一個人只望前走。蘇拉也不跟了,小監也不見了。只聽他走過處,背後就有多少人比手劃腳低低講道:‘余敏上去碰了,大碰了。’我看著情形詫異,正在不解,沒多會兒,就有人傳說,已經下了這道降調的上諭了。”唐卿道:“這倒稀罕,老師知道他碰的緣故嗎?”尚書挪一挪身體,靠緊炕幾,差不多附著唐卿的耳邊低聲道:“當時大家也摸不透,知道的又不肯說。後來找著一個小內監,常來送上頭節賞的,是個傻小仔,他倒說得詳細。”唐卿道:“他怎么說呢?”尚書道:“他說,這位余大人是總管連公公的好朋友,聽說這個缺就是連公公替他謀幹的。知道今天召見是個緊要關頭,他老人家特地扔了園裡的差使,自己跑來招呼一切,儀制說話都是連公公親口教導過的。剛才在這裡走過時候,就是在連公公屋裡講習儀制出來,從這裡一直上去,到了養心殿,揭起氈簾,踏上了天顏咫尺的地方。那余大人就按著向來召對的規矩,摘帽,碰頭,請了老佛爺的聖安,又請了佛爺的聖安,端端正正把一手戴好帽兒,跪上離軍機墊一二尺遠的窩兒。這余大人心裡很得意,沒有拉什麼禮、失什麼儀,還了旗下的門面,總該討上頭的好,可出鬧個召對稱旨的榮耀了。正在眼對著鼻子,靜聽上頭的問話預備對付,誰知這回佛爺只略問了幾句照例的話,兜頭倒問道:‘你讀過書沒有?’那余大人出其不意,只得勉勉強強答道:‘讀過。’佛爺道:‘你既讀過書,那總會寫字的了。’余大人愣了一愣,低低答應個‘會’字。這當兒里,忽然御案上拍的擲下兩件東西來,就聽佛爺吩咐道:‘你把自己履歷寫上來。’余大人睜眼一看,原來是紙筆,不偏不倚,掉在他跪的地方。頭裡余大人應對時候,口齒清楚,氣度從容,著實來得;就從奉了寫履歷的旨意,好象得了斬絞的處分似的,頓時面白目瞪,拾了筆,鋪上紙,俄延了好一會。只看他鼻尖上的汗珠兒,一滴一滴地滾下,卻不見他紙頭上的黑道兒,一畫一畫地現出,足足挨了兩三分鐘光景。佛爺道:‘你既寫不出漢字,我們國書總沒有忘吧?就寫國書也好!’可憐余大人自出娘胎沒有見過字的面兒,拿著枝筆,還仿佛外國人吃中國飯,一把抓的捏著筷兒,橫豎不得勁兒,哪裡曉得什麼漢字國書呢?這么著,佛爺就冷笑了兩聲,很嚴厲地喝道:‘下去吧,還當你的庫丁去吧!’余大人正急得沒洞可鑽,得這一聲,就爬著謝了恩,抱頭鼠竄地逃了下來。”唐卿聽到這裡,十分詫異道:“這余敏真好大膽!一字不識就想欺矇朝廷,濫充要職。僅與降調,還是聖恩浩大哩!不過聖上叫他去當庫丁,又有什麼道理呢?”龔尚書笑著:“我先也不懂。後來才知,這余敏原是三庫上銀庫里的庫丁出身。老弟,你也當過三庫差使,這庫丁的歷史大概知道的吧!”唐卿道:“那倒不詳細。只知道那些庫丁謀幹庫缺,沒一個不是貝子貝勒給他們遞條子說人情的。那庫缺有多大好處?值得那些大帽子起鬨,正是不解?”龔尚書道:“說來可笑也可氣!那班王公貴人雖然身居顯爵,卻都沒有恆產的,國家各省收來的庫帑,仿佛就是他們世傳的田莊。這些庫丁就是他們田莊的仔種,薦成了一個庫丁,那就是田莊裡下了仔種了。下得一粒好仔種,十萬百萬的收成,年年享用,怎么不叫他們不起鬨呢!”唐卿道:“一樣庫丁,怎么還有好歹呢?”尚書道:“庫丁的等級多著哩!尋常庫丁,不過逐日夾帶些出來,是有限的。總要升到了秤長,這才大權在握,一出一入操縱自如哩!”唐卿道:“那些王公們既靠著國庫做家產,自然要拚命地去謀幹了。這庫丁替人作嫁,辛辛苦苦,冒著這么大的險,又圖什麼呢?”尚書道:“當庫丁的,都是著名混混兒。他們認定一兩個王公做靠主,謀得了庫缺,庫里偷盜出來的贓銀,就把六成獻給靠主,餘下四成,還要分給他們同黨的兄弟們。若然分拆不公,盡有滿載歸來,半路上要劫去的哩!”唐卿道:“庫上盤查很嚴,常見庫丁進庫,都把自己衣服剝得精光,換穿庫衣,那衣褲是單層粗布制的,緊緊裹在身上,哪裡能夾帶東西呢?”尚書笑道:“大凡防弊的章程愈嚴密,那作弊的法子愈巧妙,這是一定的公理。庫丁既知道庫衣萬難夾帶,千思萬想,就把身上的糞門,製造成一個絕妙的藏金窟了。但聽說造成這窟,也須投名師,下苦工,一二年方能套用。頭等金窟,有容得了三百紋銀的。各省銀式不同,元寶元絲都不很合式,最好是江西省解來的,全是橢圓式,蒙上薄布,塗滿白蠟,盡多裝得下。然出庫時候,照章要拍手跳出庫門,一不留神,就要脫穎而出。他們有個口號,就叫做‘下蛋’。庫丁一下蛋,斬絞流徙,就難說了。老弟,你想可笑不可笑?可恨不可恨呢?”唐卿道:“有這等事。難道那余敏,真是這個出身嗎?”尚書道:“可不是。他就當了三年秤長,扒起了百萬家私,捐了個戶部郎中,後來不知道怎么樣的改了道員。這東邊道一出缺,忽然放了他,原是很詫異的。到底狗苟蠅營,依然逃不了聖明燭照,這不是一件極可喜的事嗎?”唐卿正想發議,忽瞥眼望見剛才那門公手裡拿著一個手本,一晃晃地站在廊下視窗,尚書也常常回頭去看他。唐卿知道有客等見,不便久談,只得起身告辭。尚書還虛留了一句,然後殷勤送出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