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且說雯青自從打發黃翻譯齎圖回京之後,幸值國家閒暇,交涉無多,雖然遠涉虜,庭卻似幽棲綠野,倒落得逍遙快活。沒事時,便領著次芳等游游蠟人館,逛逛萬生院,坐瓦泥江冰床,賞阿爾亞園之亭榭,入巴立帥場觀劇,看萄蕾塔跳舞;略識兵操,偶來機廠,足備日記材料罷了。雯青還珍惜光陰,自己倒定了功課,每日溫習《元史》,考究地理,就是宴會間,遇著了俄廷諸大臣中有講究歷史地理學的,常常虛心博訪。大家也都知道這位使臣是歡喜講究蒙古朝政的故事。有一日,首相吉爾斯忽然遣人送來古書一巨冊、信一函。雯青叫塔翻譯將信譯出,原來吉爾斯曉得雯青愛讀蒙古史,特為將其家傳鈔本波斯人拉施故所著的《蒙古全史》,送給雯青。雯青忙叫作書道謝。後來看看那書,裝璜得極為盛麗,翻出來卻一字不識。黃翻譯道:“這是阿剌伯文,使館譯員沒人認得。”雯青只得罷了。過了數日,恰好畢葉也從德國回來,來見雯青,偶然談到這書。畢葉說:“這書有俄人貝勒津譯本,小可那裡倒有。還有《多桑書》、《訥薩怖書》,都記元朝遺事。小可回去,一同送給大人,倒可參考參考。”雯青大喜。等到畢葉送來,就叫翻譯官譯了出來。雯青細細校閱,其中很足補正史傳。從此就杜門謝客,左槧右鉛,於俎豆折衝之中成竹素馨香之業,在中國外交官內真要算獨一的人物了。
只是雯青這裡正膨脹好古的熱心,不道彩雲那邊倒伸出外交的敏腕。卻是為何?請先說彩雲的臥房。原來就在這三層樓中層的東首,一溜兒三大間,每間朝南,都是描金的玻璃門,開出門來就是洋台,洋台正靠著昔而格斯大街。這三間屋,中間是彩雲的臥房,裡面都敷設著紫檀花梨的家具,蜀錦淞繡的帳褥;右首一間,是彩雲梳妝之所;左首一間,卻是餐室。這兩間,全擺著西洋上等的木器,掛著歐洲名人的油畫,華麗富貴雖比不得隋煬帝的迷樓,也可算武媚娘的鏡殿了!每日彩雲在梳妝室梳妝完畢,差不多總在午飯時候就走到餐室,陪雯青吃了早飯;雯青自去下層書室里,做他的《元史補正》,憑著彩雲在樓上翻江倒海、撩雲撥雨,都不見不聞了。也是天緣湊巧,合當有事。這日彩雲送了雯青下樓之後,一個人沒事,叫小丫頭把一座小小風琴抬到洋台上,撫弄一回,靜悄悄的覺得沒趣,心想怎么這時候阿福還不來呢?手裡拿著根金水菸袋,只管一筒一筒地抽,櫻桃口裡噴出很濃郁的青煙;一雙如水的眼光,只對著馬路上東張西望。忽見東面遠遠來了個年輕貌美的外國人,心裡當是阿福改裝,跺腳道:“這小猴子,又鬧這個玩意兒了!”一語未了,只見那少年面上很驚喜的,慢慢踅到使館門口立定了,抬起頭來呆呆地望著彩雲。彩雲仔細一看,倒吃一驚,那個面貌好熟,哪裡是阿福!只見他站了一會,好象覺得彩雲也在那裡看他,就走到人堆里一混不見了。彩雲正疑疑惑惑地怔著,忽覺臉上冰冷一來,不知誰的手把自己兩眼蒙住了,背後吃吃地笑。彩雲順手死命地一撒道:“該死,做什麼!”阿福笑道:“我在這裡看締爾園樓上的一隻呆鳥飛到俄國來了。”彩雲聽了,心裡一跳,方想起那日所見陸軍裝束的美少年,就是他,就向阿福啐了一口道:“別胡說。這會兒悶得很,有什麼玩兒的?”阿福指著洋琴道:“太太唱小調兒,我來彈琴,好嗎?”彩雲笑道:“唱什麼調兒?”阿福道:“《鮮花調》。”彩雲道:“太老了。”阿福道:“《四季相思》吧!”彩雲道:“叫我想誰?”阿福道:“打茶會,倒有趣。”彩雲道:“呸,你發了昏!”阿福笑道:“還是《十八摸》,又新鮮,又活動。”說著,就把中國的工尺按上風琴彈起來。彩雲笑一笑,背著臉,曼聲細調地唱起來。頓時引得街上來往的人擠滿使館的門口,都來聽中國公使夫人的雅調了。彩雲正唱得高興,忽然看見那個少年又在人堆里擠過來。彩雲一低頭,不提防頭上晶亮的一件東西骨碌碌直向街心落下,說聲“不好”,阿福就丟下洋琴,飛身下樓去了。正是:
紫鳳放嬌遺楚珮,赤龍狂舞過蠻樓。
不知彩雲落下何物,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