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十八回 游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原來雯青還是昨日上午抵埠的,被腳靴手版膠擾了一日,直到上燈時,方領了彩雲進了洋務局公館,知道夫人在此,連忙接來,夫妻團聚,暢話離情,快活自不必說。到了次日,雯青叫張夫人領著彩雲各處遊玩,自己也出門拜訪友好,直鬧到天黑方歸。正在上房,一面叫彩雲伺候更衣,一面與夫人談天,細問今日遊玩的景致。張夫人一一的訴說。那當兒,金升拿著個帖子,上來回道:“剛才薛大人自己來過,請大人後日到味蓴園一聚,萬勿推辭。臨走留下一個帖子。”雯青就在金升手裡看了一看,微笑道:“原來這班人都在這裡,倒也難得。”又向金升道:“你去外頭招呼匡大人一聲,說我去的,叫匡大人也去,不可辜負了薛大人一片雅意。”金升諾諾答應下去。當日無話。
單說這日重陽佳節,雯青在洋務局吃了早飯,約著次芳坐車直到味蓴園,到得園門,把車拉進老園洋房停著,只見門口已停滿了五六輛轎車,階上站著無數紅纓青褂的家人。雯青、次芳一同下車,就有家人進去通報,淑雲滿面笑容地把雯青、次芳迎接進去。此時花廳上早是冠裳濟楚,坐著無數客人,見雯青進來,都站起來讓坐。雯青周圍一看,只見順齋、台霞、仁甫、美菽、忠華、子度一班熟人都在那裡。雯青一一寒暄了幾句,方才告坐。淑雲先開口向雯青道:“我們還是那年在一家春一敘,一別十年,不想又在這裡相會。最難得的仍是原班,不弱一個!不過綠鬢少年,都換了華顛老子了。”說罷,拈鬚微笑。子度道:“記得那年全安棧相見的時候,正是雯兄大魁天下、衣錦榮歸的當兒,少年富貴,真使弟輩艷羨無窮。”雯青道:“少年陳跡,令人汗顏。小弟只記得那年暢聞高諭,所談西國政治藝術,天驚石破,推崇備至,私心竊以為過當!如今靠著國家洪福,週遊各國,方信諸君言之不謬。可惜小弟學淺才疏,不能替國家宣揚令德,那裡及淑翁博聞多識,中外仰望,又有子度兄相助為理。此次出洋,必能爭回多少利權,增重多少國體。弟輩惟有拭目相望耳!”淑雲、子度謙遜了一回。台霞道:“那時中國風氣未開,有人討論西學,就是漢奸。雯兄,你還記得嗎?郭筠仙侍郎喜談洋務,幾乎被鄉人驅逐;曾劼剛襲侯學了洋文,他的夫人喜歡彈彈洋琴,人家就說他吃教的。這些粗俗的事情尚且如此,政治藝術,不要說雯兄疑心,便是弟輩也不能十分堅信。”美菽道:“如今大家眼光,比從前又換一點兒了。聽說俞西塘京卿在家飲食起居都依洋派,公子小姐出門常穿西裝,在京里應酬場中,倒也沒有聽見人家議論他。豈不奇怪!”大家聽了,正要動問,只見一個家人手持紅帖,匆忙進來通報導:“俞大人到!”雯青一眼看去,只見走進一個四十多歲的體面人來,細長乾兒,橢圓臉兒,雪白的皮色,烏油油兩綹微須,藍頂花翎,滿面鋒芒的,就給淑雲作下揖去,口裡連說遲到。淑雲正在送茶,後面家人又領進一位粗眉大眼、挺腰凸肚的客人,淑雲順手也送了茶,就招呼委青道:“這位就是柴韻甫觀察,新從常、鎮道任所到此。我們此會,借重不少哩!”韻甫忙說不敢,就給大家相見。淑雲見客已到齊,忙叫家人擺起酒來,送酒定座,忙了一回,於是各各歸坐,舉杯道謝之後,大家就縱飲暢談起來。雯青向順齋道:“聽說東瀛從前崇尚漢學,遺籍甚多,往往有中士失傳之本,而彼國尚有流傳。弟在海外就知閣下搜揖甚多,正有功藝林之作也。”順齋道:“經生結習,沒有什麼關係的。要比到子度兄所作的《日本國志》,把島國的政治風俗網羅無遺,正是問鼎康觚,不可同語了!”子度道:“日本自明治變法,三十年來進步之速,可驚可愕。弟的這書也不過斷爛朝報,一篇陳帳,不適用的了。”西塘道:“日本近來注意朝鮮,倒是一件極可慮的事。即如那年朝鮮李昰應之亂,日本已遣外務卿井上馨率兵前往,幸虧我兵先到半日,得以和平了事。否則朝鮮早變了琉球之續了。”子度微笑,指著淑雲、順齋道:“這事都虧了兩位贊助之功。”淑雲道:“豈敢!小弟不過上書莊制軍,請其先發海軍往救,不必轉商總理衙門,致稽時日罷了。至這事成功的樞紐,……”說到這裡,向著順齋道:“究竟還靠順齋在東京探得確信,急遞密電,所以制軍得豫為之備,迅速成功哩!”美菽道:“可惜後來伊藤博文到津,何太真受了北洋之命,與彼立了攻守同盟的條約。我恐朝鮮將來有事,中、日兩國必然難免爭端吧?”雯青道:“朝鮮一地,不但日本眈眈虎視,即俄國蓄意亦非一日了。”淑雲道:“不差。小弟聞得吾兄這次回國,俄皇有臨別之言,不曉得究竟如何說法?”雯青道:“我兄訊息好靈!此事確是有的。就是兄弟這次回國時,到俄宮辭別,俄皇特為免冠握手,對兄弟道:‘近來外人都道聯欲和貴國為難,且有吞併朝鮮的意思,這種議論都是西邊大國造出來離間我們邦交的。其實中、俄交誼在各國之先,朕哪裡肯廢棄呢!況且我國新滅了波蘭,又割了瑞典、芬蘭,還有圖爾齊斯坦各部,朕日夜兢兢,方要緩和斯地,萬不願生事境外的。至於東境鐵路,原為運輸海參崴、琿春商貨起見,更沒別意。又有人說我國海軍被英國截住君士坦丁峽,沒了屯泊所,所以要從事朝鮮,這話更不然了。近年我已在黑海旁邊得了停泊善澳,北邊又有煤礦;又在庫頁島得了海口兩處,皆風靜水暖,礦苗豐富的;再者俄與丹馬婚姻之國,尚要濟師,丹馬海峽也可借道,何必要朝鮮呢!貴大人歸國,可將此意勸告政府,務敦睦誼。’這就是俄皇親口對弟說的。至於其說是否發於至誠,弟卻不敢妄斷,只好據以直告罷了。”淑雲道:“現在各國內力充滿,譬如一杯滿水,不能不溢於外。侵略政策出自天然,俄皇的話就算是真心,哪裡強得過天運呢!孫子曰:‘毋恃人之不來,恃我有以待之。’為今之計,我國只有力圖自強,方足自存在這種大戰國世界哩!”雯青道:“當今自強之道,究以何者為先?淑翁留心有素,必能發抒宏議。”淑雲道:“富強大計,條目繁多,弟輩蠡測,哪裡能盡!只就職分所當盡者,即如現在交涉裡頭,有兩件必須力爭的:第一件,該把我國列入公法之內,凡事不至十分吃虧;第二件,南洋各埠都該添設領事,使僑民有所依歸。這兩事雖然看似尋常,卻與大局很有關係。弟從前曾有論著,這回出去,決計要實行的了。”次芳道:“淑翁所論,自是外交急務。若論內政,愚意當以練兵為第一,練兵之中尤以練海軍為最要。近日北洋海軍經威毅伯極意經營,丁雨汀盡心操演,將來必能收效的。但今聞海軍衙門軍需要款,常有移作別用的。一國命脈所系,豈容兒戲呢?真不可解了!”忠華道:“練兵固不可緩,然依弟愚見,如以化學比例,兵事尚是混合體,決非原質。歷觀各國立國,各有原質,如英國的原質是商,德國的原質是工,美國的原質是農。農工商三樣,實是國家的命脈。各依其國的風俗、性情、政策,因而有所注重。我國倘要自強,必當使商有新思想,工有新技術,農有新樹藝,方有振興的希望哩!”仁甫道:“實業戰爭,原比兵力戰爭更烈,忠華兄真探本之論!小弟這回遊歷英、美,留心工商界,覺得現在有兩件怪物,其力足以滅國殄種,我國所必當預防的,一是銀行,一是鐵路。銀行非錢鋪可比,經其規制,一國金錢的勢力聽其弛張了;鐵路亦非驛站可比,入其範圍,一國交通的機關受其節制了。我國若不先自下手,自辦銀行、自築鐵路,必被外人先我著鞭,倒是心腹大患哩!”台霞道:“西國富強的本原,據兄弟愚見,卻不盡在這些治兵、制器、惠工、通商諸事上頭哩!第一在政體。西人視國家為百姓的公產,不是朝廷的世業,一切政事,內有上下議院,外有地方自治,人人有議政的權柄,自然人人有愛國的思想了。第二在教育。各國學堂林立,百姓讀書歸國家管理,無論何人不準不讀書,西人叫做強逼教育。通國無不識字的百姓,即販夫走卒也都通曉天下大勢。民智日進,國力自然日大了。又不禁黨會,增大他的團結力;不諱權利,養成他的競爭心。尊信義,重廉恥,還是餘事哩!我國現在事事要仿效西法,徒然用心那些機器事業的形跡,是不中用的。”西塘道:“政體一層,我國數千年來都是皇上一人獨斷的,一時恐難改變。只有教育一事,萬不可緩。現在我國四萬萬人,讀書識字的還不到一萬萬,大半痴愚無知,無怪他們要叫我們做半開化國了。現在朝廷如肯廢了科舉,大開學堂,十年之後,必然收效。不過弟意,現辦學堂,這些專門高等的倒可從緩,只有普通國小堂最是要緊。因為國小堂是專教成好百姓的,只要有了好百姓,就不怕他沒有好國家了。”韻甫道:“辦學堂,開民智,固然是要緊,但也有一層流弊,該慎之於始。兄弟從前到過各國學堂,常聽見那些學生,終日在那裡講究什麼盧梭的《民約論》、孟德斯鳩的《法律魂》,滿口裡無非‘革命’‘流血’‘平權’‘自由’的話。我國如果要開學堂,先要把這種書禁絕,不許學生寓目才好。否則開了學堂,不是造就人材,倒造就叛逆了。”美菽道:“要說到這個流弊,如今還早哩!現在我國民智不開,固然在上的人教育無方,然也是我國文字太深,且與語言分途的緣故,哪裡能給言文一致的國度比較呢!兄弟的意思,現在必須另造一種通行文字,給白話一樣的方好。還有一事,各國提倡文學,最重小說戲曲,因為百姓容易受他的感化。如今我國的小說戲曲太不講究了,佳人才子,千篇一律,固然毫無道理;否則開口便是驪山老母、齊天大聖,閉口又是白玉堂、黃天霸,一派妖亂迷信的話,布滿在下等人心裡。北幾省此風更甚,倒也是開化的一件大大可慮的事哩!”當時味蓴園席上的人,你一句,我一句,正在興高采烈議論天下大勢的時候,忽見走進一個家人,站在雯青身邊,低低地回道:“太太打發人來,說京里有緊要電報到來,請老爺即刻回去。”大家都吃了一驚,方隔斷了話頭。
雯青心裡有事,坐不住,只好起身告辭。正是:
海客高談驚四座,京華芳訊報三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