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里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伯怡見客到齊,就叫後面擺起兩桌席來。伯怡按著客單定坐。東首一席,請李純客首座,袁尚秋、荀子珮、姜劍雲、米筱亭、林敦古依次坐著,薆雲、怡雲、素雲卻都坐在純客兩旁,共是九位。西首一席,黎石農首座,莊小燕、錢唐卿、汪蓮孫、易緣常、段扈橋、聞韻高依次坐著,伯怡坐了主位,共是八位。此時在座的共是十七人,都是台閣名賢,文章巨伯,主賢賓樂,酒旨餚甘,觥籌雜陳,履趾交錯,也算極一時之盛了。三雲引簫倚笛,各奏雅調,薆雲唱豪宴,怡雲唱賞荷,素雲唱小宴,真是酒祓閒愁,花消英氣。純客怕他們勞乏,各侑了一觥,叫不必唱了。伯怡道:“今日為純老祝壽,必須暢飲。兄弟倒有一法消酒,不知諸位以為若何?”大家忙問何法。伯怡道:“今日壽筵前了無獻納,不免令壽翁齒冷。弟意請諸公各將家藏珍物,編成柏梁體詩一句,以當蟠桃之獻,失韻或虛報者罰,佳者各賀一觥。惟首兩句籠罩全篇,末句總結大意,不必言之有物。這三句,只好奉煩三雲的了。其餘抽籤為次,不可攙越。”大家都道新鮮有趣。伯怡就叫取了酒籌,編好號碼,請諸人各各抽定。恰好石農抽了第一。正要說,純客道:“不是要叫三雲先說嗎?我派薆雲先說首句,怡雲說第二句,素雲說末句吧。”薆雲道:“我不會做詩,諸位爺休笑!我說是‘雲臥園中開瓊筵”。”怡雲想想道:“群仙來壽聲極仙。”伯怡道:“神完氣足,真籠罩得住,該賀。如今要石農說了。”大家飲了賀酒。石農道:“我愛我的《西嶽華山碑》,我說‘華山碑石垂千年’。”唐卿道:“《華山碑》世間只傳三本,君得其一,那得不算偉寶!第二就挨到我了,我所藏宋元刻中,只有十三行本《周官》好些,‘《周官》精槧北宋鐫’用得嗎?”緣常道:“紙如玉版,字若銀鉤,眉端有蕘翁小章,這書的是百宋一廛精品。”小燕笑道:“別議論人家,你自己該說了。”緣常道:“寒士青氈,哪有長物!只有平生夙好隋唐經幢石拓,倒收得四五百通了。我就說,‘經幢千億求之虔’。”小燕道:“我的百石齋要搬出來了。”就吟道:“耕煙百幅飛雲煙。”蓮孫接吟道:“《然脂》殘稿留金荃。”劍雲笑道:“你還提起那王士祿的《然脂集》稿本哩!吾先生琉璃廠見過,知道此書,當時只刻過敘錄,《四庫》著錄在存目內。現在這書朱墨斕然,的是原本。原來給你搶了去!”蓮孫道:“你別說閒話,交了白卷,小心罰酒!”劍雲道:“不妨事,吾有十幅《馬湘蘭救駕》。”就舉杯說道:“馬湘畫蘭風骨妍。”扈橋搶說道:“漢碑秦石羅我前。”筱亭道:“人家收拓本,叫做‘黑老虎’,你專收石頭,只好叫‘石老虎’了。”扈橋道:“做石老虎還好,就不要做石龜,千年萬載,馱著石老虎,壓得不得翻身哩!”韻高道:“筱亭收藏極富,必有佳句。”筱亭道:“吾雖略有些東西,卻說不出哪一樣是心愛的。”劍雲笑道:“你現在手中拿個寶物,怎不獻來?”大家忙問甚物,筱亭只得遞給純客。純客一看,原來是個瑪瑙煙壺兒,卻是奇怪,當中隱隱露出一泓清溪,水藻橫斜,水底伏著個綠毛茸茸的小龜,神情活現。純客一面看,一面笑道:“吾倒替筱亭做了一句‘綠毛龜伏瑪瑙泉’。倒是自己一無長物怎好?”子珮道:“純老的日記,四十年未斷,就是一件大古董。”純客道:“既如此,老夫要狂言了!”念道:“日記百年萬口傳。”韻高道:“我也要效顰純老,把自己著作充數,說一句‘續南北史藝文篇’。”子珮道:“我只有部《陳茂碑》,是舊拓本,只好說‘陳茂古碑我寶旃’。”伯怡道:“我家異寶,要推董小宛的小象,就說‘影梅庵主來翩翩’吧。如今只有林敦古兄還未請教了。”敦古沉思,尚未出口,劍雲笑道:“我替你一句罷!雖非一件古物,卻是一段奇聞。”眾人道:“快請教!”劍雲道:“黑頭宰相命宮填。”大家愕然不解。敦古道:“劍雲別胡說!”劍雲道:“這有什麼要緊。”就對眾人道:“我們來這裡之先,去訪余笏南,笏南自命相術是不凡的。他一見敦古大為驚異,說敦古的相是奇格,貴便貴到極處,十九歲必登相位,操大權;凶便凶到極處,二十歲橫禍飛災,弄到死無葬身之地。你們想本朝的宰相,就是軍機大臣,做到軍機的,誰不是頭童齒豁?哪有少年當國的理!這不是奇談嗎?”大家正在吐舌稱異,忽走進一個家人,手拿紅帖,向伯怡回道:“出洋回來的金汮金大人在外拜會,請不請呢?”伯怡道:“聽說雯青未到京就得了總署,此時才到,必然忙碌。倒老遠的奔來,怎好不請!”純客道:“雯青是熟人,何妨入座。”唐卿就叫在小燕之下、自己之上,添個座頭。不一會,只見雯青衣冠整齊,緩步進來,先給伯怡行了禮,與眾人也一一相見,臉上很露驚異色,就問伯怡道:“今天何事?群賢畢集呢!”伯怡道:“純老生日,大家公祝。雯兄不嫌殘杯冷炙,就請入座。”石農、小燕都站起讓坐。雯青忙走至東席應酬了純客幾句,又與石農、小燕謙遜一回,方坐在唐卿之上。”小燕道:“今早小兒到京,提說在河西務相遇,兄弟就曉得今天必到了。敢問雯兄,多時稅駕的?”雯青道:“今兒卯刻就進城了。”因又謝小燕電報招呼的厚意。唐卿問打算幾時復命,雯青道:“明早宮門請安,下來就到衙門。”說著,就向小燕道:“兄弟初次進總署,一切還求指教!”小燕道:“明日自當奉陪。我們搭著雯兄這樣好夥計,公事好辦得多哩!”於是大家從新暢飲起來。伯怡也告訴了雯青柏梁體的酒令,雯青道:“兄弟海外初歸,荒古已久,只好就新刻交界圖說一句‘長圖萬里鷗脫堅’吧。”眾人齊聲道好,各賀一杯。純客道:“大家都已說遍,老夫也醉了。素雲說一句收令吧!”素雲漲紅臉,想了半天,就低念道:“兵祝我公壽喬佺。”伯怡喝聲采道:“真虧他收煞個住。大眾該賀個雙杯!”眾人自然喝了。那時純客朱顏酡然,大有醉態,自扶著菶雲,到外間竹榻上躺著閒話。大家又與雯青談了些海外的事情,彼酬此酢,不覺日紅西斜,酒闌興盡,諸客中有醉眠的,也有逃席的,紛紛散去。雯青見天晚,也辭謝了伯怡逕自歸家。純客這日直弄得大醉而歸,倒真箇病了數日,後來病好,做了一篇《花部三珠贊》,頑艷絕倫,旗亭傳為佳話。這是後話,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