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里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且說雯青到京,就住了紗帽胡同一所很寬大的宅門子,原是菶如替他預先租定的。雯青連日召見,到衙門甚為忙碌。接著次芳護著家眷到來,又部署一番。諸事粗定,從此雯青每日總到總署,勤慎從公,署中有事,總與小燕商辦,見他外情通達,才識明敏,更覺投契。兩人此往彼來,非常熱絡。有一回小燕派辦陵土,出京了半個多月,所有衙中例行公事,向來都是小燕一手辦的,小燕出差,雯青見各堂官都不問津,就叫司官取上來,逐件照辦。直到小燕回來,就問司官道:“我出去了這些時,公事想來壓積得不少了?”司官道:“都辦得了,一件沒積起來。”小燕臉上一驚道:“誰辦的?”司官道:“金大人逐日批閱的。”小燕不語,頓了頓,笑向雯青道:“吾兄真天才也!”雯青倒謙遜了幾句,也不在意。又過了數日,這天雯青衙門回來,正要歇中覺,忽覺一陣頭暈噁心。彩雲道:“老爺每天此時已睡中覺了,今天怕是晚了,還是躺會兒看。”雯青依言躺下。誰知這一躺,把路上的風霜、到京的勞頓,一齊發出來了,壯熱不退,淹纏床褥,足足病了一個多月才算回頭。只好請了兩個月的病假,在家養病。
卻說那日雯青還是第一天下床,可以在房內走走,正與張夫人、彩雲閒話家常,金升進來說:“錢大人要拜會。”張夫人道:“你沒告訴他老爺病還沒好嗎?”金升道:“怎么不說。他說有要緊話必要面談,老爺不能出來,就在上房坐便了。”雯青道:“唐卿是至好,就請裡邊來吧!”於是張夫人、彩雲都避開了。金升就領著唐卿大搖大擺地進來。雯青靠在張楊妃榻上,請唐卿就坐靠窗的大椅上。唐卿道:“雯兄雖大病了一場,臉色倒還依舊,不過清減了些。”雯青嘆道:“人到中年,真經不起風浪的了!”唐卿道:“你的風浪,現在正大得很哩!要經得起,才是英雄的氣度哩!”雯青愕然道:“我出了什麼事嗎?”唐卿道:“可不是嗎?你且不要著急!我今天是龔尚書那裡得的訊息,事情卻從你那幅交界圖惹出來的。西北地理,我卻不大明白。據說回疆邊外,有地名帕米爾,山勢迴環,發脈蔥嶺,雖土多磽薄,無著名部落,然高原綿亘,有居高臨下之勢,西接俄疆,南鄰英屬阿富汗,東、中兩路則服中國。近來俄人逐漸侵入,英人起了忌心,不多幾時,送了個秘密節略及地圖一紙給總署,其意要中國收回帕境,隔閡俄人。總署就商之俄使,請劃清界址。俄使說,向來以郎庫里湖為界的。然查驗舊圖及英圖,卻大不然,已占去地七八百里了。總署力駁其誤。俄使當堂把吾兄刻的交界圖呈出,說這是你們公使自己劃的,必然不會錯的。當時大家細看,竟瞠目不能答一語。現在各堂部為難得很。潘、龔兩尚書卻都竭力想替你彌縫,誰知昨日又有個御史把這事揭參了,說得很兇險哩!上頭震怒,幸虧龔尚書善言解說,才把摺子留中了。據兄弟看來,吾兄快些發一信給許祝雲,一信給薛淑雲,在兩國政府運動,做個釜底抽薪之法,才有用哩!所以兄弟管不得我兄病體,急急趕來,給你商量的。”這一席話,不覺把雯青說得呆了半晌,方掙出一句道:“這從何說起呢?”唐卿就附耳低低道:“你道俄公使的交界圖是哪裡來的?”雯青道:“我哪裡知道。”唐卿笑道:“就是你送給小燕的那一本兒。那個御史,聽說也是小燕的把兄弟哩!”雯青吃一驚道:“小燕給我有什麼冤仇呢?”唐卿道:“宦海茫茫,誰摸得清底里呢!雯兄,你講了半天話也乏了,我要走了,那個信倒是要緊的,別耽遲就是了。”說罷,起身就走。唐卿去後,張夫人及彩雲都在後房出來,看見雯青面色氣得鐵青。張夫了勸了一番,無非叫他病後保重的意思。那時已到了向來雯青睡中覺的時候,雯青心裡煩惱,就叫張夫人、彩雲都出房去,說:“讓我躺躺養神。”大家自然一哄散了。雯青獨自躺在床上,思前想後,悔一回,錯刻了地圖;恨一回,誤認了匪人,反來復去,哪裡睡得著!只聽壁上掛鍾針走的悉悉瑟瑟,下下打到心坎里;又聽得窗外雀兒打架,喧噪得耳根出火。一個頭兒不知怎地,總著不牢枕,沒奈何只好端坐床當中,學著老僧打坐模樣。好容易心氣好象落平些,忽然又聽見外房仿佛兩個老鼠,只管唧唧吱吱地怪叫。頓時心火湧起,歘地跳下床來,踏著拖鞋,直闖出房門來。誰知不出來倒也罷了,這一出來,只聽雯青狂叫道:“好呀,好!這個世界,我還能住下嗎?”說罷,身子往後一仰,倒栽蔥地直躺下地去,眼翻手撒,不省人事。正是:
北海酒尊逢客舉,茂陵病骨望秋驚。
不知雯青因何驚倒,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