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東邊一條路,西邊一條路;西邊梨花東邊桃,白的雲來紅的雨,紅白爭嬌,雨落雲飄,東海龍女,偷了半年桃,西池王母,怒挖明珠苗;造化小兒折了腰,君欲東行,休行,我道不如西邊兒平!
鳳孫尋著歌聲,回身西望,才看見徑對著東路那一條道兒上,處處夾著梨樹,開的花如雲如雪,一白無際,把天上地下罩得密密層層,風也不通。鳳孫正在忖量,那歌聲倒越唱越近了,就見有八九個野童兒,頭戴遮日帽,身穿背心衣,腳踏無底靴,面上烏墨塗得黑一搭白一搭,一面拍著手,一頭唱著歌,穿出梨花林來,一見鳳孫,齊連連招手道:“來,來,快上西邊兒來!”鳳孫被這些童兒一唱一招,心裡倒沒了主意,立在那可東可西的高岡面前,東一張,西一張,發恨道:“照這樣兒,不如回去吧!”一語未了,不提防西邊樹林裡,陡起了一陣撼天震地的狂風,飛沙走石,直向東邊路上刮剌剌地捲去。一會價,就日淡雲淒,神號鬼哭起來。遠遠望去,那先去的騎馬官兒,早被風颳得帽飛靴落,人仰馬翻;萬樹桃花,也吹得七零八落。連路口七八株大樹,用盡了撐霆喝月的力量,終不敵排山倒海的神威,只抵抗了三分鐘工夫,唏唎唿喇倒斷了六株。連那海楠和幾株可稱梁棟之材的都連根帶土,飛入雲霄,不知飄到哪裡去了。這當兒,只聽那梨花林邊,一個大孩子領了八九個狂童,歡呼雷動,搖頭頓足地喊道:“好了!好了!倒了!倒了!”誰知這些童兒不喊猶可,這一喊,頓時把幾個烏嘴油臉的小孩,變了一群青面獠牙的妖怪,有的搖著驅山鐸,有的拿著迷魂幡,背了驪山老母的劍,佩了九天玄女的符,踏了哪吒太子的風火輪,使了齊天大聖的金箍棒,張著嘴,瞪著眼,耀武揚威,如潮似海地直向鳳孫身邊撲來。鳳孫這一嚇,直嚇得魂魄飛散,尿屁滾流,不覺狂叫一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正危急間,忽聽面前有人喊道:“鳳孫休慌,我在這裡。”鳳孫迷離中抬頭一看,仿佛立在面前是一個渾身白衣的老婦人,心裡只當是觀音顯聖來救他的,忙又叫道:“菩薩救命呀!”只聽那人笑道:“什麼菩薩?菩薩坐在桌兒上呢!”鳳孫被這話一提,心裡倒清爽了一半,重又定眼細認了一認,呸!哪裡是南海白衣觀世音,倒是個北京絝袴莊稚燕,嘻著嘴立在他面前。看看自己身體還坐在佛桌旁的一張大椅上,爐里供的藏香只燒了一寸,高岡飛了,梨花林、桃花徑迷了,童兒妖怪滅了,窗外半鉤斜月,床前一粒殘燈,靜悄悄一些風聲也沒有,方曉得剛才鬧轟轟的倒是一場大夢。想起剛才自己狼狽的神情,對著稚燕倒有些惶愧,把白日托他到連公公那裡謀幹的事倒忘懷了,只顧有要沒緊地道:“你在哪兒樂?這早晚才回來!”稚燕道:“阿呀呀,這個人可瘋了!人家為你的事,腳不著地跑了一整夜,你倒還樂呀樂呀地挖苦人!”鳳孫聽了這話,才把番菜館裡遞給他匯票、托他到連公公那裡討準信的一總事都想起來,不覺心裡勃的一跳,忙問道:“事情辦妥了沒有?”稚燕笑道:“好風涼話兒!天下哪兒有這么容易的事兒!我從番菜館裡出來,曾敬華那裡這么熱鬧的的窩兒,我也不敢踹,一口氣跑上連公公家裡,只道約會的事不會脫卯兒的,誰知道還是撲了一個空。老等了半天,不見回來,問著他們,敢情為了預備老佛爺萬壽的事情,內務府請了去商量,說不定多早才回家呢。我想橫豎事兒早說妥了,只要這邊票兒交出去,自然那邊官兒送上來,不怕他有紅孩兒來搶了唐僧人參果去,你說對不對?”鳳孫一聽“紅孩兒”三個字,不覺把夢中境界直提起來,一面順口說道:“這么說,那匯票你仍舊帶回來了?”一面呆呆地只管想那夢兒,從那一群小孩變了妖怪、撲上身來想起,直想到自己放了上海道、稚燕踢門狂喊,看看稚燕此時的形狀宛然夢裡,忽然暗暗吃驚道:“不好了,我上了小人的當了!照夢詳來,小孩者,小人也,變了妖怪撲上身來,明明說這班小人在那裡變著法兒的捉弄我。小徑者,小路也,已經有人比我走在頭裡,我是沒路可走的了。若然硬要走,必然惹起風波。”想到這裡,猛地又想起夢醒時候,看見一個白衣老婦,不覺恍然大悟道:“這是我一向虔誠供奉了觀音,今日特地來託夢點醒我的。罷了!罷了!上海道我決計不要了,倒是十二萬的一張匯票,總要想法兒騙回到手才好。”想了一想,就接著說道:“既然你帶回來,很好,那票兒本來差著,你給我改正了再拿去。”稚燕愕然道:“哪兒的事?數目對了就得了。”鳳孫道:“你不用管,你拿出來,看我改正,你就知道了。”稚燕似信不信的,本不願意掏出來,到底礙著鳳孫是物主兒,不好十分掯著不放,只得慢慢地從靴頁里抽出,挪到燈邊遠遠地一照道:“沒有錯呀!”一語未了,不防被鳳孫劈手奪去,就往自己衣袋裡一塞。稚燕倒吃了個驚道:“這怎么說?咦,改也不改,索性收起來了!”鳳孫笑道:“不瞞稚兄說,票子是沒有錯,倒是兄弟的主意打錯了。如今想過來,不幹這事了。稚兄高興,倒是稚兄去頂替了吧!兄弟是情願留著這宗銀子,去孝敬韓家潭口袋底的哥兒姐兒的了。”稚燕跳起來道:“豈有此理!你這話到底是真話是夢話?你要想想,這上海道的缺,是不容易謀的!連公公的路,是不容易走的!我給你鬧神鬧鬼,跑了半個多月,這才摸著點邊兒。你倒好意思,輕輕鬆鬆說不要了。我可沒臉去回復人家。你倒把不要的道理說給我聽聽!”鳳孫仍笑嘻嘻地道:“回復不回復,橫豎沒有我的事,我是打定主意不要的了。”那當兒,一個是斬釘截鐵地咬定不要了,一個是面紅頸赤地死問他為何不要呢;一個笑眯眯只管賴皮,一個急吽吽無非撒潑。正鬧得沒得開交,忽聽砰的一聲,房門開處,走進一個家人,手裡拿著一封電報,走到鳳孫身旁道:“這是南邊發來給章大人的。”說著,伸手遞給鳳孫,就回身走了。鳳孫忙接來一望,知道是從杭州家裡打來的,就吃了一嚇,拆開看了看,不覺說聲“僥倖”,就手遞給稚燕道:“如今不用爭吵了,我丁了艱了!”稚燕看著,方曉得鳳孫的繼母病故,一封報喪的電報。到此地位,也沒得說了,把剛才的一團怒火霎時消滅,倒只好敷衍了幾句安慰的套話,問他幾時動身。鳳孫道:“這裡的事情料理清楚,也得六七天。”當時彼此沒興,各自安歇去了。從此鳳孫每日忙忙碌碌,預備回南的事。到了第五日,就看見京報上果然上海道放了魚邦禮,外面就沸沸揚揚議論起來。有的說姓魚的託了後門估衣鋪,走王府的門路的;有的說姓魚的認得了皇妃的親戚,在皇上御前保舉的。鳳孫聽了這些話,倒也如風過耳,毫不在意,只管把自己的事盡著趕辦。又歇了一兩天,就偃旗息鼓地回南奔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