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單說稚燕替鳳孫白忙了半個多月,得了這個結果,大為掃興。他本願意想做魚陽伯的引線的,後來看看魚陽伯的門第、資財、氣概都不如章鳳孫,所以倒過頭來,就擱起陽伯,全力注在鳳孫身上。誰知如今陽伯果真得了上海道,自己的好窩兒反給估衣鋪里的郭掌柜占了去,你想他心裡怎么不又悔又恨呢!連公公那裡又不敢去回復,只好私下告訴他父親轉說,還求他想個法兒出出這口惡氣。一日清早,稚燕還沒起來,家人來回:“老爺上頭下來,有事請少爺即刻就去。”稚燕慌忙披衣出房,不及梳洗,一徑奔到小燕平常退朝坐起的一間書房內,掀簾進去,滿屋靜悄悄的,只見兩三個家人垂手侍立。小燕正在那裡低著頭寫一封書信,看見稚燕走來,一抬眼道:“你且坐著,讓我把高麗商務總辦方安堂的一封要緊信寫了再說。”稚燕只得在旁坐了,偷看那封信上寫的,全是高麗東學黨謀亂的事情。原來那東學黨是高麗國的守舊黨,向來專與開化黨為仇,他的黨魁叫崔時亨,自號緯大夫的,忽然現在在全羅道的古阜地方起事,有眾五六萬,首蒙白巾,手執黃旗,倡言要驅逐倭夷,掃除權貴。高麗君臣惶急萬狀,要借中國護商的靖遠兵船前去助剿。那時駐紮高麗的商務總辦,就是方安堂官印叫代勝的,不敢擅主,發電到總理衙門請示。小燕昨日已經會商王大臣,發了許借的回電,現在所寫的,不過要他留心觀察,隨時稟報罷了。稚燕看著信,隨口道:“原來高麗反起了亂事了!”小燕道:“這回比甲申年金玉均、洪英植的亂事更要厲害,恐怕要求中朝發兵赴援哩!”說著,那信已寫好,擱在一邊,笑嘻嘻道:“叫你不為別的,你知道今天上頭出了一件奇事嗎?魚邦禮革職了,倒連累金貴妃、寶貴妃都革了妃號,降做貴人。寶貴妃還脫衣受了七十廷杖。兩妃的哥哥致敏,貶謫到邊遠地方,老佛爺怒的了不得。聽說還牽涉到聞韻高太史,只為他是兩妃的師傅。幸虧他聞風遠避,總算免了。”稚燕半驚半喜地道:“爹爹知道這事怎么作的呢?”小燕道:“我也摸不清。不知道老佛爺聽了誰的話,忽然從園裡回來,一徑就到皇妃宮中,拿出一個小拜匣,裡頭都是些沒有的字紙,不知道老佛爺為什麼就天威不測起來,只說金、寶兩貴妃近來習尚浮華,屢有乞請,所以立刻下了這道嚴旨。”稚燕立起來仰著頭道:“原來也有今日!論理這會兒事情鬧得也太不像了,總得這位老聖人出來整頓整頓!”說著話,一抬頭忽見一個眉清目秀、初交二十歲的俊童,站在他父親身旁,穿著娃兒臉萬字縐紗袍,罩著美人蕉團花絨馬褂,額上根青,鬢邊發黑,差不多的相公還比不上他嬌艷,心想我家從沒有過這樣俊俏童兒,忽然想起來道“呀,這是金雯青那裡的阿福,怎么到了我家來呢!”稚燕正在上下打量,早被小燕看見,因笑道:“這是雯青那裡有名的人兒,你從前給他同路進京,大概總認得吧!如今他在雯青那裡歇了出來,還沒投著主兒呢!求我賞飯,我可用不著,只好留著等機會薦出去吧!”小燕一面說,一面阿福紅著臉,就走到稚燕跟前請了一個安。小燕忽然向稚燕道:“不差,你給我上金雯青那裡去走一趟吧!這幾天聽說他病又重了,我也沒工夫去看他,你替我去走走,禮到就得了。”當時稚燕答應下來,自去預備出門。按下慢表。
如今先要把阿福如何歇出、雯青如何病重的細情敘述一番,免得讀書的說我拋荒本題。原來雯青那日,看張夫人出房後,就叫小丫頭把帳子放了,自把被窩蒙了頭,只管裝睡,並不瞅睬彩雲。彩雲見雯青顏色不好,也不敢上來兜搭,自在外房呆呆地坐著嗑瓜子兒。房裡冷清清的無事可說,我卻先要說張夫人那日在房時,聽了雯青的口氣,看了彩雲的神情,早就把那事兒瞧破了幾分。後來回到自己房中,不消說有那班獻殷勤的婆兒姐兒,半真半假的傳說,張夫人心裡更明白了。料想雯青這回必然要揚鑼搗鼓地大鬧,所以張夫人身雖在這邊,心卻在那邊,常常聽候訊息。誰知道直候到二更以後,雯青那邊總是寂無人聲,張夫人倒詫異起來,暗道:“難道就這么罷了不成?”忽一念轉到雯青新病初愈,感了氣,不要有什麼反覆嗎?想到這裡,倒不放心起來。那時更深人靜,萬籟無聲,房裡也空空洞洞的,老媽兒都去歇息了,小丫頭都躲在燈背黑影里去打盹兒。張夫人只得獨自個躡手躡腳,穿過外套房,來到堂屋。各處燈都滅了,黑魆魆的好不怕人!張夫人正有些膽怯,想縮回來,卻望見雯青那邊廂房裡一點燈光,窗簾上映出三四個長長短短的人影。接著一陣嘁嘁嗾嗾的講話聲音,知道那邊老媽丫頭還沒睡哩。張夫人趁勢三腳兩步跨進雯青外房,逕到房門口。正要揭起軟簾,忽聽雯青床上悉悉索索地響,響過處,就聽雯青低低兒地叫了“彩雲、彩雲”兩聲。並沒人答應。張夫人忖道:“且慢,他們要說話了,我且站著聽一聽。”這當兒,張夫人靠在門框上,從簾縫裡張進去,只見靠床一張鴛鴦戲水的鏡台上,擺著一盞二龍搶珠的洋燈,罩著個碧玻璃的燈罩兒,發出光來,映得粉壁錦帷,都變了綠沉沉地。那時見雯青一手慢慢地鉤起一角帳兒,伸出頭來,臉上似笑不笑的眱著靠西壁一張如意軟雲榻,只管發愣。張夫人連忙隨著雯青的眼光看去,原來彩雲正卸了晚妝,和衣睡著在那裡,身上穿著件同心珠扣水紅小緊身兒,單束著一條合歡粉荷灑花褲,一搦柳腰,兩鉤蓮辮,頭上枕著湖綠c紋小洋枕,一挽半散不散的青絲,斜拖枕畔,一手托著香腮,一手掩著酥胸,眉兒蹙著,眼兒閉著,頰上酒窩兒還搵著點淚痕,真有說不出、畫不像的一種妖艷,連張夫人見了心裡也不覺動了一動。忽聽雯青嘆了口氣,微微地拍著床道:“嗐,哪世里的冤家!我拼著做……”說到此咽住了,頓了頓道:“我死也不捨她的呀!”說話時,雯青就掙身坐起,喘吁吁披上衣服、套上襪兒,好容易把腿挪下床沿,趿著鞋兒,搖搖擺擺地直晃到那榻兒上,捱著彩雲身體倒下,好一會,顫聲推著彩雲道:“你到底怎么樣呢?你知道我的心為你都使碎了!你只管裝睡,給誰嘔氣呢?”原來彩雲本未睡著,只為雯青不理她,摸不透雯青是何主意,自己懷著鬼胎,只好裝睡。後來聽見雯青幾句情急話,又力疾起來反湊她,不免心腸一軟,覺得自己行為太對不住他,一陣心酸,趁著此時雯青一推,就把雙手捧了臉,鑽到雯青腋下,一言不發,嗚嗚咽咽哭個不了。雯青道:“這算什麼呢?這件事你到底叫我怎么樣辦嗄?有這會兒哭的工夫,剛才為什麼拿那些沒天理的話來頂撞我呢!”說著,也垂下淚來。彩雲聽了,益發把頭貼緊在雯青懷裡,哽噎著道:“我只當你從此再不近我身的了。我也拼著把你一天到晚千憐萬惜的身兒,由你去割也罷,勒也罷,你就弄死我,我也不敢怨你。我只怨著我死了,再沒一個知心著意的人服伺你了!我只恨我一時糊塗,上了人家的當,只當嬉皮賴臉一會兒不要緊,誰知倒害了你一生一世受苦了!這會兒後悔也來不及了!”雯青眱定彩雲,緊緊地拉了她手,一手不知不覺地替她拭淚道:“你真後悔了么?你要真悔,我就不恨你了。誰沒有一時的過失?我倒恨我自己用了這種沒良心的人來害你了。這會兒沒有別的,好在這事只有你知我知,過幾天兒借著一件事,把那個人打發了就完了。可是你心裡要明白,你負了我,我還是這么嘔心挖膽地愛你,往後你也該體諒我一點兒了!”彩雲聽了這些話,索性撒嬌起來,一條粉臂鉤住雯青的脖子,仰著臉,三分像哭、二分像笑地道:“我的爺,你算白疼了我了!你還不知道你那人的脾氣兒,從小隻愛玩兒。這會兒悶在家裡,自個兒也保不定一時高興,給人家說著笑著,又該叫你犯疑了!我想倒不如死了,好叫你放心。”雯青道:“死呀活的做什麼,在家膩煩了,聽戲也罷、逛廟也罷,我不來管你就是了。”雯青說了這話,忽然牙兒作對地打了幾個寒噤。彩雲道:“你怎么了?你瞧!我一不管,你就著了涼了。本來天氣怪冷的,你怎么皮袍兒也不披一件就下床來呢!”雯青笑道:“就是怕冷,今兒個你肯給我先暖一暖被窩兒嗎?”說時,又湊到彩雲耳邊,低低地不知講些什麼。只見彩雲笑了笑,一面連連搖著頭坐起來,一面挽上頭髮道:“算了吧,你別作死了!”那當兒,張夫人看了彩雲一派狂樣兒,雯青一味沒氣性,倒憋了一肚子的沒好氣,不耐煩再聽那間壁戲了,只得邁步回房,自去安歇。晚景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