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集解》大宗師第六



〔一〕“問”原作“視”,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改。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成云:“如百體各有司存,更相御用,無心於相與,無意於相為,而相濟之功成矣。故於無與而相與周鏇,無為而相為交友者,其意亦然。” 補論語:“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仲弓曰:‘居簡而行簡,無乃太簡乎?'”朱註:“子桑伯子,魯人。胡氏以為疑即莊周所稱子桑戶者是也。”注又云:“家語記伯子不衣冠而處,夫子譏其欲同人道於牛馬。”說苑修文篇:“ 孔子 見子桑伯子,子桑伯子不衣冠而處。弟子曰:‘夫子何為見此人乎?'曰:‘其質美而無文,吾欲說而文之。'孔子去,子桑伯子門人不悅,曰:‘何為見孔子乎?'曰:‘其質美而文繁,吾欲說而去其文。'”論語:“子曰:‘孟之〔一〕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朱註:“孟之反,魯大夫,名側。胡氏曰: ‘反,即莊周所稱孟子反者是也。'”左傳哀十一年:齊師伐我,及清,孟孺子泄帥右師,冉求帥左師,師及齊師戰於郊,右師奔,齊人從之。孟之側後入,以為殿,抽矢策其馬曰:“馬不進也。”家語“琴牢,衛人,字子開,一字張,與宗魯友。聞宗魯死,欲往吊焉。孔子弗許,曰‘非義也'”,疑即此之子琴張也。孰能登天遊霧,宣云:“超於物外。”撓挑無極,李云:“撓挑,猶宛轉也。宛轉玄曠之中。” 正釋文:“撓,徐而少反,郭許堯反。挑,徐徒了反,郭、李徒堯反。”武按:在宥篇“挈〔二〕汝適複之撓撓,以遊無端”,爾雅釋詁:“適,往也。”撓撓,簡文云:“迴圈之名。”蓋即往復之形容辭也。言提挈汝往復,撓撓然如迴圈,以遊無端也,即其上文“出入六合”之義。且無端與迴圈義相應,謂如環之無端也。鶡冠子道端篇:“複而如環,日夜相橈。”橈、撓義通,均可為此文參證。說文:“挑,撓也。”則撓挑即撓撓也。無極,猶之無端。謂撓撓往復,如迴圈然,以遊無極也。下“反覆終始,不知端倪”,即申說此句者也。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宣云:“不悅生,不惡死。”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莫然有間,崔云:“ 莫然,定也。間,頃也。” 補在宥篇“莫然無魂”,成云:“莫然無知。”又左昭二十八年“德正應和曰莫 ”,杜註:“莫然清靜。”此莫然,正形容三人相視而笑,清靜無言也。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成云:“供給喪事。 ”或編曲,李云:“曲,蠶薄。 ” 正編,說文“次簡也”。周禮春 官磬師註:“編,讀為‘編書'之編。”宋玉對楚王問: “是其曲彌高而和彌寡。”漁父篇:“孔子弦歌鼓琴奏曲。”然則曲者,樂曲也,歌辭也。編曲者,編次其辭也。時僅孟、琴二人,一編辭而歌,一鼓琴以和之。李乃雲“蠶薄”。孟為大夫,琴,孔門弟子,未必恃編薄為生,且何至惟恐稍曠其工,挾之往編於死喪者之家乎?李說亦太不倫矣。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汝。而我猶為人猗!”成云: “猗,相和聲。” 正成說非。書秦誓“斷斷猗無他伎 ”,疏:“猗者,足句之辭,不為義也。”禮大學引此作“ 斷斷兮”,猗是兮之類。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是,謂子貢。補應證上文“謷乎其未可制也”。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無自修之行。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崔云:“ 命,名也。”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成云:“方,區域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王引之云:“為人,猶言為偶。中庸‘仁者人也',鄭註:‘讀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偶之言。'公食大夫禮注‘每曲揖,及當碑揖,相人偶',是人與偶同義。淮南原道篇‘與造化者為人',義同。齊俗篇‘上與神明為友,下與造化為人',尤其明證。” 正鄭謂人也讀如“相人偶”之人,並非謂讀如“相人偶”之偶。如“為人”可謂之“為偶”,則鄭所雲“以人意相存偶”句,亦可謂之為“以偶意相存人”矣,安乎,否乎?且細玩鄭句,“人”下加“意”,則存偶者人之意,非謂人與偶同義也。本文之義,言造物者既笵我以人之形,而我不聽,則我悍矣。有道者則順受之,方且與造物者為人,即上文“其不一,與人為徒”也,又即知北遊篇“直且為人”也,及德充符篇“有人之形,故群於人”也。質言之,則造物者命我為人,則我 為人耳,命我為鼠肝、蟲臂,則我為鼠肝、蟲臂耳,即上文“崔乎其不得已”之義也。淮南精神訓“夫造化者既以我為壞矣,將無所違之矣”,高註:“言既以我為人,無所離之。喻不求,亦不避也。”最足證明本義。再就王氏所征原道、齊俗二文言之,王氏於彼文義,亦未細審。按原道訓云:“精通於靈府,與造化者為人。” 言精上通神靈之府,所謂“其一,與天為徒”也;而形體則與造化者為人,所謂“其不一,與人為徒”也。至齊俗訓語更明顯:上與神明為友者,精神也;下與造化為人者,所笵之人形耳。據此,益足證王氏之說乖於本義矣。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成云:“氣聚而生,譬疣贅附縣,非所樂。” 補知北遊篇“臭腐複化為神奇,神奇複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郭注雲“死生彼我豈殊哉”,足以相證。“附贅”句,遙明以刑為體之義。以死為決□潰癰。釋文:“□,胡亂反。”宣云:“疽屬。”成云:“氣散而死,若□癰決潰,非所惜。”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宣云:“一氣迴圈。 ”假於異物,託於同體,宣云: “即圓覺經地、風、水、火四大合而成體之說。蓋視生偶然耳。”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宣云:“外身也,視死偶然耳。” 補應上“ 相忘以生”,又上文所謂“以刑為體”也。反覆終始,不知端倪,往來生死,莫知其極。 補應上“撓挑無極”。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成云:“芒然,無知貌。放任於塵累之表,逸豫於清曠之鄉。” 補應上“登天遊霧”。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成云:“憒憒,煩亂。”釋文:“觀,示也。” 補應上“ 厲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成云:“方內方外,未知夫子依從何處?”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成云:“聖跡禮儀,乃桎梏形性。夫子既依方內,是自然之理,刑戮之人也。故德充篇雲 ‘天刑之,安可解乎'!” 補言吾生平以禮束縛一己自然之生,無 異受天之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宣云:“己之所得不欲隱。” 正雖然,吾平日與汝講習禮儀,束其性天,故汝亦共為戮民也。孔子因數貢以臨屍而歌為非禮,乃語之以拘禮者如受天刑也,以破其是己非人之心,繼則以相忘勖之也。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造,詣也。造乎水者魚之樂,造乎道者人之樂。補相造乎道,即答子貢以方也。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釋文:“池,本亦作地。”按:兩本並通。魚得水則養給,人得道則性定。生、性字通。正天道篇“一心定而萬物服”,言以虛靜推於天地,通於萬物。又曰:“至人之心有所定矣。”此處“無事”,即無為也,承上“逍遙乎無為之業 ”說。無為也,而後能虛靜,虛靜則定矣。“生”字,如佛書“無所住而生其心”之生,不必改為“性”字。彼所生之心,清淨心也,即此之定心也。言欲造乎道者,在生其定心,而生定之功夫則在心虛靜而無事,無事而定自生矣。此莊子修道要旨也。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宣云:“愈大則愈適,豈但養給、生定而已。” 正繳應上“泉涸” “譽堯”數語。夫方內方外,道術不同,猶之堯、桀之性不同也。然道術雖殊,各有所適,與其互相是非,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即此“相忘乎道術”之謂也。蓋子反二人,謂子貢不知禮意,子貢以彼臨屍而歌為非禮,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也,故孔子以“相忘乎道術”語之。子貢曰:“敢問畸人。”司馬云:“畸,不耦也。”郭云:“問向所謂方外而不偶於俗者安在?” 補釋文:“畸,居宜反。”曰:“ 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司馬云:“ 侔,等也。”成云:“率其本性,與自然之理同。”補釋文:“侔音謀。”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 宣云:“拘拘禮法,不知性命之情,而人稱為有禮。”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按:各本皆同。疑複語無義,當作“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成云:“子反、琴張,不偶於俗,乃曰畸人,實天之 君子。”按不偶於俗,即謂不偕於禮,則人皆不然之,故曰“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文義甚明。蘇輿云:“以人之小人斷定畸人,則琴張、孟孫輩皆非所取,莊生豈真不知禮者哉!” 正蘇輿說與本義乖違。篇首樹天之所為、人之所為二義以為綱,通篇均就二義分疏,此處亦然。上文“ 芒然仿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為天之所為也;“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為人之所為也。君子有二。論語云:“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天下篇云:“以禮為行,謂之君子。”此人之君子也,即為人之所為也。上文“古之真人”,此天之君子也,即為天之所為也。外物篇云:“ 老萊子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為君子矣。 '”即去文尚質,去禮任天,亦天之君子也。小人亦有二。盜蹠篇云:“小人殉財。”駢拇篇云:“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山木篇云:“小人甘以絕。” 此人之小人也。若人之君子,則天之小人也。上文狐不偕、務光諸人,世所稱賢人也,然行名失己,亡身不真,亦天之小人也。“天之小人”雲者,謂較至人、大人、真人為小,非同乎人之小人也。成、蘇諸氏,疑此文語複,未深究君子、小人之義者也。蓋上以天理為主,且義綜其全,謂以天理言之,如行名失己,及拘禮飾文,皆違自然,乃自然之小人也,然人於拘禮飾文者則謂之君子,下以人情為主,且語有專屬,謂以人情言之,重禮尚文,於能篤守禮文者則稱之為君子,而實天之小人也。因數貢拘拘禮文,故下二語專就子貢而言,以警覺之,語複而意不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