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第五回 王秀才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次日送孝布,每家兩個。第三日成服,趙氏定要披麻帶孝,兩位舅爺斷然不肯道:“‘名不正則言不順’你們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姊姊只帶一年孝,穿細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議禮已定。報喪出去。自此修齋、理七、開喪、出殯,用了四五千兩銀子,鬧了半年,不必細說。
趙氏感激兩位舅爺入於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兩石、醃冬菜每家也是兩石,火腿每家四隻,雞鴨小菜不算。不覺到了除夕,嚴監生拜過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嚴監生同趙氏對坐,奶媽帶著兒子坐在底下。吃了幾□酒,嚴監生掉下淚來,指著一張櫥里,向趙氏說道:“昨日典□內送來三百兩利錢,是你王氏姊姊的私房;每年臘月二十七八日送來,我就交給他,我也不管他在那裡用。今年又送這銀子來,可憐就沒人接了!”
趙氏道:“你也別說大娘的銀子沒用處,我是看見的;想起一年到頭,逢時遇節,庵里師姑送盒子,賣花婆換珠翠,彈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離門,那一個不受他的恩惠?況他又心慈,見那些窮親戚,自己吃不成,也要給人吃;穿不成的,也要給人穿;這些根子,夠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兩位舅爺,從來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這銀子也不必用掉,到過了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幾回好事。剩下來的銀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舉年,就是送給兩位舅爺做盤程,也是該的。”嚴監生聽著他說。桌子底下一個貓就趴在他腿上。嚴監生一腳踢開了,那貓嚇的跑到房內去,跳上床頭。只聽得一聲大響,床頭上掉下一個東西來,把地板上的酒罈子都打碎了。拿燭去看,原來那瘟貓,把床頂上的板,跳蹋了一塊,上面掉下一個大竹簍子來;靠近看,只見一地黑棗子拌在酒里,蔑簍橫放著。兩個人才扳過來,棗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紙包;打開看時,共五百兩銀子。嚴監生嘆道:“我說他的銀子那裡就肯用完了?像這都是歷年積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來用的;而今他往那裡去了!”一回哭著,叫人掃了地。把那乾棗子裝了一盤,同趙氏放在靈前桌上;伏著靈床前,又哭了一場。
因此新年不出去拜節,在家哽哽咽咽,不時哭泣;精神顛倒,恍惚不寧。過了燈節後,就叫心口疼痛。初時撐著,每晚算賬,直算到三更鼓。後來就漸漸飲食少進,骨瘦如柴,又捨不得銀子吃人參。趙氏勸他道:“你心裡不自在,這家務事就丟開了罷。”他說道:“我兒子又小,你叫我托那個?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氣漸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兩碗粥湯,臥床不起。等到天氣和暖,又勉強進些飲食,掙起來家前屋後走走;挨過長夏,立秋以來,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著田上要收早稻,打發了管莊的僕人下鄉去,又不放心,心裡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過藥,聽著蕭蕭落葉打得窗子響,自覺得心裡虛怯,長嘆了一口氣,把臉朝床裡面睡下。趙氏從房外同兩位舅爺進來問病,就辭別了到省城裡鄉試去。嚴監生叫丫鬟扶起來,勉強坐著。王德、王仁道:“好幾日不曾看妹丈,原來又瘦了些,喜得精神還好。”嚴監生忙請他坐下,說了些恭喜的話,留在房裡吃點心。講到除夕晚里這一番話,便叫趙氏拿出幾封銀子來,指著趙氏說道:“這倒是他的意思,說姊姊留下來的一點東西,送給二位老舅添著做恭喜的盤費。我這病勢沉重,將來二位回府,不知可否會得著!我死之後,二舅照顧你外甥長大,教他讀讀書,掙著進個學,免得像我一生,終日受大房裡的氣!”兩位接了銀子,每位懷裡帶著兩封;謝了又謝,又說了許多安慰寬心的話,作別去了。
自此嚴監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毫無起色。諸親六眷,都來問候,五個侄子,穿梭的過來陪郎中弄藥。到中秋以後,醫生都不下藥了;把管莊的家人,都從鄉里叫了來,病重得一連三天不能說話。晚間擠了一屋子的人,桌上點著一盞燈;嚴監生喉嚨里,痰響得一進一出,一聲接一聲的,總不得斷氣。還把手從被單里拿出來,伸著兩個指頭;大侄子上前問道:“二叔!你莫不是還有兩個親人不曾見面?”他就把頭搖了兩三搖。二侄子走上前來問道:“二叔!莫不是還有兩筆銀子在那裡,不曾吩咐明白?”他把兩眼睜的溜圓,把頭又狠狠的搖了幾搖,越發指得緊了。奶婦抱著兒子插口道:“老爺想是因兩位舅爺不在跟前,故此惦念?”他聽了這話,兩眼閉著搖頭。那手只是指著不動。趙氏慌忙揩揩眼淚,走近上前道:“老爺!別人都說的不相干,只有我曉得你的意思!”只因這一句話,有分教:‘爭田奪產,又從骨肉起戈矛;繼嗣延宗,齊向官司進詞訟。’
不知趙氏說出甚么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