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第二十三回 發陰私詩人被打 嘆老景寡婦尋夫


當夜牛玉圃買了一隻雞和些酒替他餞行,在樓上吃著。牛浦道:“方才有一句話正要向叔公說,是敝縣李二公說的。”牛玉圃道:“甚么話?”牛浦道:“萬雪齋先生算同叔公是極好的了,但只是筆墨相與,他家銀錢大事還不肯相托。李二公說,他生平有一個心腹的朋友,叔公如今只要說同這個人相好,他就諸事放心,一切都托叔公,不但叔公發財,連我做侄孫的將來都有日子過。”牛王圃道:“他心腹朋友是那一個?”牛浦道:“是徽州程明卿先生。”牛玉圃笑道,“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朋友,我怎么不認的?我知道了。”吃完了酒,各自睡下。次日,午浦帶著銀子,告辭叔公,上船往蘇州去了。
次日,萬家又來請酒,牛玉圃坐橋子去。到了萬家,先有兩位鹽商坐在那裡:一個姓顧,一個姓汪。相見作過了揖,那兩個鹽商說都是親戚,不肯僭牛王圃的坐,讓牛玉圃坐在首席。吃過了茶,先講了些窩子長跌的話,抬上席來,兩位一桌。奉過酒,頭一碗上的冬蟲夏草,萬雪齋請諸位吃著,說道:“像這樣東西,也是外方來的,我們揚川城裡偏生多。一個雪蝦蟆,就偏生尋不出來!”顧鹽商道:“還不曾尋著么?”萬雪齋道:“正是。揚州沒有,昨日才托王翁令侄孫到蘇州尋去了。”汪鹽商道:“這樣稀奇東西,蘇川也未必有,只怕還要到我們徽州舊家人家尋去,或者尋出來。”萬雪齋道:“這話不錯,一切的東西是我們徽州出的好。”顧鹽商道:“不但東西出的好,就是人物也出在我們徽州。”牛玉圃忽然想起,問道:“雪翁,徽州有一位程明卿先生是相好的么?”萬雪齋聽了,臉就徘紅,一句也答不出來,牛玉圃道:“這是我拜盟的好弟兄,前日還有書子與我,說不日就要到揚州,少不的要與雪翁敘一敘。”萬雪齋與的兩手冰冷,總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顧鹽商道:“玉翁,自古‘相交滿天下,知心能幾人’!我們今日且吃酒,那些舊話不必談他罷了。”當晚勉強終席,各自散去。
牛玉圃回到下處,幾天不見萬家來請。日日在樓上睡中覺,一覺醒來,長隨拿爿書子上來說道:“這是河下萬老爺家送來的,不等回書去了。”牛玉圃拆開來看:
刻下儀征王漢策舍親令堂太親母七十大壽,欲求先生做壽文一篇,並求大筆書寫,望即命駕往伊處。至囑!至囑!
牛玉圃看了這話,便叫長隨叫了一隻草上飛,往儀征去。當晚上船,次早到醜壩上岸,在米店內問王漢策老爺家。米店人說道:“是做埠頭的王漢家?”也在法雲街朝東的一個新門樓子裡面住。”牛玉圃走到王家,一直進去,見三間敞廳,廳中間椅子上亮著一幅一幅的金字壽文。左邊窗子口一張長桌,一個秀才低著頭在那裡寫,見牛玉圃進廳,丟下筆,走了過來。牛玉圃見他穿著繭綢直裰,胸前油了一塊,就吃了一驚。那秀才認得牛玉圃,說道:“你就是大觀樓同烏龜一桌吃飯的,今日又來這裡做甚么?”牛玉圃上前同他吵鬧,王漢策從裡面走出來,向那秀才道:“先生請坐,這個不與你相干。”那秀才自在那邊坐了。
王漢策同牛玉圃拱一拱手,也不作揖,彼此坐下,問道:“尊駕就是號玉圃的么?”牛王圃道:“正是。”王漢策道:“我這裡就是萬府下店。雪翁昨日有書子來,說尊駕為人不甚端方,又好結交匪類,自今以後,不敢勞尊了。”因向帳房裡秤出一兩銀子來遞與他,說道:“我也不留了,你請尊便罷!”牛玉圃大怒,說道:“我那希罕這一兩銀子!我自去和萬雪齋說!”把銀子摜在椅子上。王漢策道:“你既不要,我也不強。我倒勸你不要到雪齋家去,雪齋也不能會!”牛玉圃氣忿忿的走了出去。王漢策道:“恕不送了。”把手一拱,走了進去。
牛玉圃只得帶著長隨,在醜壩尋一個飯店住下,口口聲聲只念著:“萬雪齋這狗頭,如此可惡!”走堂的笑道:“萬雪齋老爺是極肯相與人的,除非你說出他程家那話頭來,才不尷尬。”說罷,走過去了。牛玉圃聽在耳朵里,忙叫長隨去問那走堂的。走堂的方如此這般說出:“他是程明卿家管家,最怕人揭挑他這個事。你必定說出來,他才惱的。”長隨把這個話回復了牛玉圃,牛玉圃才省悟道:“罷了!我上了這小畜生的當了!”當下住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