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家 寡婦含冤控大伯


酒席將闌,又談到前日這一場官事,湯父母著實動怒,多虧今弟看的破,息下來了。嚴貢生道:“這是亡弟不濟。若是我在家,和湯父母說了;把王小二、黃夢統,這兩個怒才,腿也砍折了。一個鄉紳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只是厚道些好。”嚴貢生把臉紅了一陣,又彼此勸了幾杯酒。
奶媽抱著哥子出來道:“奶奶叫問大老爹,二爺幾時開喪?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祖塋里可以葬得,還是要尋地?費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爺商議。”嚴貢生道:“你向奶奶說,我在家不多時耽擱,就要同二相公到省里去周府招親。你爺的事,托二位舅爺就是。祖塋葬不得,要另尋地,等我回來斟酌。”說罷。叫了擾,起身過去,二位也散了。
過了幾日,大老爹果然帶著第二個兒子往省里去了。趙氏在家掌管家務,真箇是錢過北斗,米爛成倉,奴僕成群,牛馬成行,享福度日。不想皇天無眼,不佑善人,那兒子出起天花來,發了一天熱;醫生來看,就說是個險症。藥里用了犀角、黃連,幾日不能灌漿;把趙氏急得到處求神許願,都是無益。到七日上,把個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趙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並且比不得哭二爺,直哭得眼淚都哭不出來。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
打發孩子出去,叫家人請了兩位舅爺來,商量要立大房裡第五個侄子承嗣。二位舅爺躊躇道:“這件事我們做不得主。況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兒子是他的,須要他自己情願。我們如何硬做主?”趙氏道:“哥哥!你妹夫有這幾兩銀子的家私,如今把個正經主兒走了,這些家人小斯都沒個依靠,這立嗣的事是緩不得的。知道他伯伯幾時回來?隔壁第五個侄子才十二歲,立嗣過來,還怕我不會疼愛他,教導他?他伯娘聽見這個話,恨不得雙手送過來;就是他伯伯回來,也沒得說。你做舅舅的人,怎么做不得主?”
王德道:“也罷,我們過去替他說一說罷。”王仁道:“大哥,這是那裡話?宗嗣大事,我們外姓如何做得主?如今姑姑奶奶若是急的很,只好我弟兄兩人合寫一信;他這裡叫一個家人,連夜到省里請了大先生回來商議。”王德道:“這話最好,料理大先生回來也沒得說。”王仁搖著頭笑道:“大哥,這話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趙氏聽了這話,不著摸頭;只得依著言語,寫了一封信,遣家人來富連夜赴省接大老爹。來富來到省城,問著大老爹的下處在高底街。到了寓處門口,只見四個戴紅黑帽子的,手裡拿著鞭子,站在門口,嚇了一跳,不敢進去。站了一會,看見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來,才叫他領了進去。看見敞廳上,中間擺著一乘彩轎,彩轎傍邊豎著一柄遮陽,遮陽上貼著:“即街縣正堂。”四斗子進去請了大老爹出來;頭戴紗帽,身穿圓滿街服,腳下粉底皂靴。來富上前磕了頭,遞上書信。大老爹接著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這裡伺候。”來富下來,上廚房裡,看見廚子在那裡辦席。新人房在樓上,只見擺得紅紅綠綠的,來富不敢上去。直到太陽偏西,不見一個吹手來;二相公戴著新方巾、披著紅、簪著花,前前後後的走著著急,問吹手怎的不來?大老爹在廳上嚷成一片聲,叫四斗子快傳吹打的!四斗子道:“今日是個好日子,八錢銀子一班叫吹手還叫不動;老爹給了他二錢四分銀子,又還扣他二分戥頭,又叫張府里押著他來,他不知今日應承了幾家?他這個時候怎得來?”大老爹發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來遲了,連你一頓嘴巴!”四斗子咕嘟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說道:“從早上到此刻,一碗飯也不給人吃,偏偏有這些臭排場!”說罷去了。
直到上燈時候,連四斗子也不見回來,抬新人的轎夫和那些戴紅黑帽子的又催得緊。廳上的客說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時已到,且去迎親罷。”將掌扇掮起來,四個戴紅黑帽子的開道,來富跟著轎,一直來到周家。那周家敞廳甚大,雖然點著幾盞燈燭,天井裡卻是不亮;這裡又沒個吹打的,只得這四個戴紅黑帽子的,一連聲的,在黑天井裡呼喊,喊個不停。來富看見,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喊了。周家裡面有人吩咐道:“拜上嚴老爺,有吹打的就發轎;沒吹打的不發轎。”正吵鬧著,四斗子領了兩個吹手趕來,一個吹簫,一個打鼓,在廳上滴滴答答的總不成個腔調;兩邊聽的人,笑個不住。周家鬧了一回,沒奈何,只得把新人轎子發來了。新人進門,不必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