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家 寡婦含冤控大伯


嚴貢生送了回來,拉一把椅子坐下;將十幾個管事的家人都叫了來,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過來承繼了,是你們的新主人,須要小心伺候。趙新娘是沒有兒女的,二相公只認得他是父妾,他也沒有權利占著正屋的;吩咐你們媳婦子把群屋打掃兩間,替他把東西搬過去,騰出正屋來,好讓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個嫌疑,二相公稱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爺二奶奶。再過幾日,二娘來了,是趙新娘先過來拜見,然後二相公過去作揖。我們鄉紳人家,這些大禮,都是馬虎不得的!你們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賬目,都連夜攢送清完,先送給我逐一細看過,好交給二相公查點;比不得二老爺在日,小老婆當家,憑著你們這些奴才朦朧作弊!此後若有一點欺隱,我把你們這些奴才,三十板一個,還要送到趙老爺衙門裡,追工本飯米哩!”眾人應諾下去,大老爺過那邊去了。
這些家人媳婦,領了大老爹的言語,來催趙氏搬房,被趙氏一頓臭罵,又不敢馬上就搬。平日嫌趙氏裝尊,作威作福的人,這時偏要領了一班人來房裡說:“大老爹吩咐的話,我們怎敢違拗?他到底是個正經主子,他若認真動了氣,我們怎樣了得?”趙氏號天大哭,哭了又罵,罵了又哭,足足鬧了一夜。
次日,一乘轎子,抬到縣衙門口,正值湯知縣坐早堂,就喊了冤。知縣叫遞進詞來,隨即批出‘仰族親處覆。’趙氏備了幾席酒,請來家裡。族長嚴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鄉約,平日最怕的是嚴大老官;今雖坐在這裡,只說道:“我雖是族長,但這事以親房為主;老爺批處,我也只好拿這話回老爺。”那兩位舅爺王德、王仁,坐著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總不置一個可否;那開米店的趙老二、扯銀爐的趙老漢,本來見不得場面,才要開口說話,被嚴貢生睜眼睛瞪了一眼,又不敢言語了。兩個人自心裡也裁劃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兒兩個,把我們不理不睬,我們沒理由,今日為他得罪嚴老大,‘老虎樓上撲蒼蠅’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個趙氏在屏風后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般。見眾人都不說話,自己隔著屏風請教大爺,數說這些從前已往的話。數了又哭,哭了又數;捶胸趺腳,號做一片。嚴貢生聽著,不耐煩道:“像這潑婦,真是小家子出身!我們鄉紳人家,那有這樣規矩?不要犯惱了我的性子,揪著頭髮,臭打一頓,立刻叫媒人來領出發嫁!”趙氏越發哭喊起來,喊得半天雲里都聽見,要奔出來揪他、撕他;是幾個家人媳婦勸住了。眾人見不是事,也把嚴貢生扯了回去。當下各自散了。
次日商議寫覆呈,王德、王仁說:“身在黌宮,片紙不入公門。”不肯列名。嚴振先只得混帳覆了幾句話,說:“趙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據的。嚴貢生說與律例不合,不肯叫兒子認做母親,也是事實。聽候大老爺天斷。”那湯知縣也是妾生的兒子,見了覆呈道:“律設大法,理順人情,這貢生也忒多事了!”就批了個極長的批話,說:“趙氏既扶過正,不應只管說是妾;如嚴貢生不願將兒子承繼,由趙氏自行揀擇,立賢立愛可也。”嚴貢生看了這批,那頭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幾丈;隨即寫呈到府里去告。府尊也是有妾的,看著覺得多事,令高要縣查案。知縣查上案去,批了個“知詳繳”。嚴貢生更急了,到省赴按察司一狀;司批‘細故赴府縣控理。’嚴貢生沒法了,回不得頭。想道:“周學道是親家一族,趕到京里求了周學道在部里告下狀來,務必要正名分。”只因這一去,有分教:‘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英俊少年,一舉便登上第。’
不知嚴貢生告狀得準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