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一百一十八 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辯。王愛陵,常多予金錢,為中詗【集解】:徐廣曰:“詗,伺候采察之名也。音空政反。安平侯鄂千秋玄孫伯與淮南王女陵通而中絕,又遺淮南王書稱臣盡力,故棄市。”【索隱】:鄧展曰:“詗,捕也。”徐廣曰:“伺候探察之名。”孟康曰:“詗音偵。西方人以反間為偵。”劉氏及包愷並音醜政反。服虔云:“偵,候也。”長安,約結上左右。元朔三年,上賜淮南王几杖,不朝。淮南王王后荼,王愛幸之。王后生太子遷,遷取王皇太后外孫修成君女為妃。【集解】:應劭曰:“王太后先適金氏女也。”王謀為反具,畏太子妃知而內泄事,乃與太子謀,令詐弗愛,三月不同席。王乃詳為怒太子,閉太子使與妃同內三月,太子終不近妃。妃求去,王乃上書謝歸去之。王后荼、太子遷及女陵得愛幸王,擅國權,侵奪民田宅,妄致系人。【集解】:徐廣曰:“一雲‘毆擊’。”
元朔五年,太子學用劍,自以為人莫及,聞郎中雷被巧,【索隱】:案:巧,言善用劍也。乃召與戲。被一再辭讓,【索隱】:樂產云:“初一讓,至二讓,後遂不讓,故云一再讓而誤中。”誤中太子。太子怒,被恐。此時有欲從軍者輒詣京師,被即原奮擊匈奴。太子遷數惡被於王,王使郎中令斥免,欲以禁後,正義言屏斥免郎中令官,而令後人不敢效也。被遂亡至長安,上書自明。詔下其事廷尉、河南。【正義】:雷被告章下廷尉及河南共治之。河南治,逮淮南太子,【正義】:逮謂追赴河南也。王、王后計欲無遣太子,遂發兵反,計猶豫,十餘日未定。會有詔,即訊太子。【索隱】:案:樂產雲“即,就也。訊,問也。就淮南案之,不逮詣河南也”。當是時,淮南相怒壽春丞留太子逮不遣,【集解】:如淳曰:“丞主刑獄囚徒,丞順王意,不遣太子應逮書。”劾不敬。王以請相,相弗聽。王使人上書告相,事下廷尉治。蹤跡連王,王使人候伺漢公卿,公卿請逮捕治王。王恐事發,太子遷謀曰:“漢使即逮王,王令人衣衛士衣,持戟居庭中,王旁有非是,則刺殺之,臣亦使人刺殺淮南中尉,乃舉兵,未晚。”是時上不許公卿請,而遣漢中尉宏【索隱】:案:百官表姓殷也。即訊驗王。王聞漢使來,即如太子謀計。漢中尉至,王視其顏色和,訊王以斥雷被事耳,王自度無何,集解如淳曰:“無何罪。”不發。中尉還,以聞。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擁閼奮擊匈奴者雷被等,廢格明詔,【索隱】:崔浩云:“詔書募擊匈奴,而雍遏應募者,漢律所謂廢格。”案:如淳注梁孝王傳雲“鰟閣,不行也。音各也”。當棄市。”詔弗許。公卿請廢勿王,詔弗許。公卿請削五縣,詔削二縣。使中尉宏赦淮南王罪,罰以削地。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王初聞漢公卿請誅之,未知得削地,聞漢使來,恐其捕之,乃與太子謀刺之如前計。及中尉至,即賀王,王以故不發。其後自傷曰:“吾行仁義見削,甚恥之。”然淮南王削地之後,其為反謀益甚。諸使道從長安來,【索隱】:道長安來。如淳曰:“道猶言路。由長安來。”姚承云:“道,或作‘從’。”為妄妖言,言上無男,漢不治,即喜;即言漢廷治,有男,王怒,以為妄言,非也。
王日夜與伍被、【集解】:漢書曰:“伍被,楚人。或言其先伍子胥後。”左吳等案輿地圖,【集解】:蘇林曰:“輿猶盡載之意。”【索隱】:按:志林雲“輿地圖漢家所畫,非出遠古也”。部署兵所從入。王曰:“上無太子,宮車即晏駕,廷臣必徵膠東王,不即常山王,【集解】:徐廣曰:“皆景帝子也。”諸侯並爭,吾可以無備乎!且吾高祖孫,親行仁義,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萬世之後,吾寧能北面臣事豎子乎!”
王坐東宮,召伍被與謀,曰:“將軍上。”被悵然曰:“上寬赦大王,王復安得此亡國之語乎!臣聞子胥諫吳王,吳王不用,乃曰‘臣今見麋鹿游姑蘇之台也’。今臣亦見宮中生荊棘,露霑衣也。”王怒,系伍被父母,囚之三月。復召曰:“將軍許寡人乎?”被曰:“不,直來為大王畫耳。臣聞聰者聽於無聲,明者見於未形,故聖人萬舉萬全。昔文王一動而功顯於千世,列為三代,此所謂因天心以動作者也,故海內不期而隨。此千歲之可見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吳楚,亦足以喻國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誅,原大王毋為吳王之聽。昔秦絕聖人之道,殺術士,燔詩書,棄禮義,尚詐力,任刑罰,轉負海之粟致之西河。當是之時,男子疾耕不足於糟仯女子紡績不足於蓋形。遣蒙恬築長城,東西數千里,暴兵露師常數十萬,死者不可勝數,殭屍千里,流血頃畝,百姓力竭,欲為亂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神異物,還為偽辭曰:‘臣見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原請延年益壽藥。”神曰:“汝秦王之禮薄,得觀而不得取。”即從臣東南至蓬萊山,見芝成宮闕,有使者銅色而龍形,光上照天。於是臣再拜問曰:“宜何資以獻?”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集解】:徐廣曰:“西京賦曰‘振子萬童’。”駰案:薛綜曰“振子,童男女”。與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說,遣振男女三千人,資之五穀種種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正義】:括地誌云:“亶州在東海中,秦始皇遣徐福將童男女,遂止此州。其後復有數洲萬家,其上人有至會稽市易者。”闕文。於是百姓悲痛相思,欲為亂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佗逾五嶺攻百越。尉佗知中國勞極,止王不來,使人上書,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以為士卒衣補。秦皇帝可其萬五千人。於是百姓離心瓦解,欲為亂者十家而七。客謂高皇帝曰:‘時可矣。’高皇帝曰:‘待之,聖人當起東南間。’不一年,陳勝吳廣發矣。高皇始於豐沛,一倡天下不期而回響者不可勝數也。此所謂蹈瑕候間,因秦之亡而動者也。百姓原之,若旱之望雨,故起於行陳之中而立為天子,功高三王,德傳無窮。今大王見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獨不觀近世之吳楚乎?夫吳王賜號為劉氏祭酒,【集解】:應劭曰:“禮‘飲酒必祭,示有先也’,故稱祭酒,尊也。”復不朝,王四郡之眾,地方數千里,內鑄消銅以為錢,東煮海水以為鹽,上取江陵木以為船,一船之載當中國數十兩車,國富民眾。行珠玉金帛賂諸侯宗室大臣,獨竇氏不與。計定謀成,舉兵而西。破於大梁,敗於狐父,【集解】:徐廣曰:“在梁碭之間。”奔走而東,至於丹徒,越人禽之,身死絕祀,為天下笑。夫以吳越之眾不能成功者何?誠逆天道而不知時也。方今大王之兵眾不能十分吳楚之一,天下安寧有萬倍於秦之時,原大王從臣之計。大王不從臣之計,今見大王事必不成而語先泄也。臣聞微子過故國而悲,於是作麥秀之歌,是痛紂之不用王子比干也。故孟子曰‘紂貴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是紂先自絕於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今臣亦竊悲大王棄千乘之君,必且賜絕命之書,為群臣先,死於東宮也。”【集解】:如淳曰:“王時所居也。”於是氣怨結而不揚,涕滿匡而橫流,即起,歷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