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全集》卷十



來書云:“陰陽之氣,訴合和暢而生萬物。物之有生,皆得此和暢之氣。故人之生理,本自和暢,本無不樂。觀之鳶飛魚躍,鳥鳴獸舞,草木欣欣向榮,皆同此樂。但為客氣物慾攪此和暢之氣,始有間斷不樂。孔子曰‘學而時習之’,便立個無間斷功夫,悅則樂之萌矣。朋來則學成,而吾性本體之樂復矣。故曰‘不亦樂乎’。在人雖不我知,吾無一毫慍怒以間斷吾性之樂,聖人恐學者樂之有息也,故又言此。所謂‘不怨’‘不尤’,與夫‘樂在其中’,‘不改其樂’,皆是樂無間斷否”云云。

樂是心之本體。仁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欣合和暢,厚無間隔。來書謂“人之生理,本自和暢,本無不樂,但為客氣物慾攪此和暢之氣,始有間斷不樂”是也。時習者,求復此心之本體也。悅則本體漸復矣。朋來則本體之欣合和暢,充周無間。本體之欣合和暢,本來如是,初未嘗有所增也。就使無朋來而天下莫我知焉,亦未嘗有所減也。來書雲“無間斷”意思亦是。聖人亦只是至誠無息而已,其工夫只是時習。時習之要,只是謹獨。謹獨即是致良知。良知即是樂之本體。此節論得大意亦皆是,但不宜便有所執著。

來書雲“韓昌黎‘博愛之謂仁’一句,看來大段不錯,不知宋儒何故非之?以為愛自是情,仁自是性,豈可以愛為仁?愚意則曰:性即未發之情,情即已發之性,仁即未發愛, 愛即已發之仁。 如何喚愛作仁不得?言愛則仁在其中矣。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也。’周子曰:‘愛曰仁。’昌黎此言,與孟、周之旨無甚差別。不可以其文人而忽之也”云云。

博愛之說,本與周子之旨無大相遠。樊遲問仁,子曰:“愛人。”愛字何嘗不可謂之仁歟?昔儒看古人言語,亦多有因人重輕之病,正是此等處耳。然愛之本體固可謂之仁,但亦有愛得是與不是者,須愛得是方是愛之本體,方可謂之仁。若只知博愛而不論是與不是,亦便有差處。吾嘗謂博字不若公字為盡。大抵訓釋字義,亦只是得其大概,若其精微奧蘊,在人思而自得,非言語所能喻。後人多有泥文著相,專在字眼上穿求,卻是心從法華轉也。

來書云:“《大學》云:‘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所謂惡之雲者,凡見惡臭,無處不惡,固無妨礙。至於好色,無處不好,則將凡美色之經於目也,亦盡好之乎?《大學》之訓,當是借流俗好惡之常情,以喻聖賢好善惡惡之誠耳。抑將好色亦為聖賢之所同,好經於目,雖知其姣,而思則無邪,未嘗少累其心體否乎?《詩》雲。‘有女如雲’,未嘗不知其姣也,其姣也,‘匪我思存’,言匪我見存,則思無邪而不累其心體矣。如見軒冕金玉,亦知其為軒冕金玉也,但無歆羨希覬之心,則可矣。如此看,不知通否”云云。

人於尋常好惡,或亦有不真切處,惟是好好色,惡惡臭,則皆是發於真心,自求快足,會無纖假者。《大學》是就人人好惡真切易見處,指示人以好善惡惡之誠當如是耳,亦只是形容一誠字。今若又於好色字上生如許意見,卻未免有執指為月之病。昔人多有為一字一句所牽蔽,遂致錯解聖經者,正是此症候耳,不可不察也。中間雲“無處不惡,固無妨礙”,亦便有受病處,更詳之。

來書云:“有人因薛文清‘過思亦是暴氣’之說,乃欲截然不思者。竊以孔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亦將謂孔子過而暴其氣乎?以愚推之,惟思而外於良知,乃謂之過。若念念在良知上體認,即如孔子終日終夜以思,亦不為過。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慮,尚何過哉”云云。

“過思亦是暴氣”,此語說得亦是。若遂欲截然不思,卻是因噎而廢食者也。來書謂“思而外於良知,乃謂之過,若念念在良知上體認,即終日終夜以思,亦不為過。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慮”,此語甚得鄙意。孔子所謂“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者,聖人未必然,乃是指出徒思而不學之病以誨人耳。若徒思而不學,安得不謂之過思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