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二十四卷 隋煬帝逸游召譴


狗彘厭人之肉,鳶魚食人之餘。臭聞千里,骨積高原。陰風無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斷平野,千里無煙。萬民剝落,不保朝昏。父遺幼子,妻號故夫。孤苦何多,饑荒尤甚。亂離方始,生死誰知。人主愛人,一何至此。陛下聖性毅然,孰敢上諫。或有鯁言,即令賜死。臣下相顧,鉗結自全。龍逢復生,安敢議奏。左右近臣,阿諛順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諫。皆出此途,乃逢富貴。陛下惡過,從何得聞?方今又敗遼師,再幸東土,社稷危於春雪,干戈遍於四方。生民已入塗炭,官吏猶未敢言。陛下自惟,若何為計?陛下欲興師,則兵吏不順;欲行幸,則將衛莫從。適當此時,何以自處?陛下雖欲發憤修德,特加愛民,聖慈雖切救時,天下不可復得。大勢已去,時不再來。巨廈之崩,一木不能支;洪河已決,掬壤不能救。臣本遠人,不知忌諱,事急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後必死兵。敢獻此書,延頸待荊帝省義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國,不死之主乎?”義曰:“陛下尚猶蔽飾己過。陛下常言:吾當跨三皇,超五帝,下視商周,使萬世不可及。今日之勢如何?能自復回都輦乎?”
帝再三加嘆。義曰:“臣昔不言,誠愛生也;今既具奏,願以死謝。天下方亂,陛下自愛。”少選,左右報曰:“義自刎矣。”
帝不勝悲傷,命厚葬焉。時值閣裴虔通,虎賁郎將司馬德戡,左右屯衛將軍字文化及,將謀作亂。因請放官奴,分直上下。
帝可其奏,即下詔云:
寒暑迭用,所以成歲功也;日月代明,所以均勞逸也。故士子有游息之談,農夫有休養之節。咨爾髦眾:服役甚勤,執勞無怠;埃垢溢於爪發,蟣虱結於兜鍪,朕甚憫之。俾爾休番,從便媳戲,無煩方朔滑稽之請,而從衛士遞上之文。朕於侍從之間,可謂恩矣,可依前件施行。
不數日,忽中夜聞外切切有聲。帝急起,衣冠御內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起。司馬德戡攜白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終年重祿養汝,吾無負汝,汝何得負我。”帝常所幸朱貴兒在帝傍,謂德戡曰:“三日前,帝慮侍衛秋寒,詔宮人悉絮袍褲,簾自臨視。造數千領,兩日畢功。前日頒賜,爾等豈不知也?
何敢迫脅乘輿。”乃大罵德戡。德戡斬之,血濺帝衣。德戡前數帝罪,且曰:“臣實言陛下。但今天下俱叛,二京已為賊據。
陛下歸亦無門,臣生亦無路。臣已虧臣節,雖欲復已,不可得也,願得陛下首以謝天下。”乃攜劍逼帝。帝復叱曰:“汝豈不知諸侯之血入地,大旱三年,況天子乎?死自有法。”命索藥酒,不得。左右進練巾,逼帝入閣自經死。蕭後率左右宮娥,輟床頭小版為棺斂,粗備儀衛,葬於吳公台下,即前此帝與陳後主相遇處也。
初,帝不愛第三子齊王暕,見之常切齒。每行幸,輒錄以自隨。及是難作,謂蕭後曰:“得非阿孩耶?”阿孩,齊王小字也。司馬德戡等既弒帝,即馳遣騎兵執齊王暕於私第,倮跣驅至當街。暕曰:“大家計必殺兒,願容兒衣冠就死。”
猶意帝遣人殺之。父子見殺,至死不明,可勝痛悼。
後唐文皇太宗皇帝,提兵入京,見迷樓,太宗嘆曰:“此皆民膏血所為也。”乃命放出諸宮女,焚其宮殿,火經月不滅。
前謠前詩,無不應驗,方知煬帝非天亡之也。後人有詩:十里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
錦帆未落干戈起,惆悵龍舟不更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