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二十五卷 獨孤生歸途鬧夢

  獨孤生歸途鬧夢
東園蝴蝶正飛忙,又見羅浮花氣香。
夢短夢長緣底事?莫貪磁枕誤黃梁。
昔有夫妻二人,各在芳年,新婚燕爾,如膠似漆,如魚似水。剛剛三日,其夫被官府喚去。原來為急解軍糧事,文書上金了他名姓,要他赴軍前交納。如違限時刻,軍法從事。
立刻起行,身也不容他轉,頭也不容他回,只捎得個口信到家。正是上命所差,蓋不繇己,一路趲行,心心念念想著渾家。又不好向人告訴,只落得自己悽惶。行了一日,想到有萬遍。是夜宿於旅店,夢見與渾家相聚如常,行其夫妻之事。
自此無夜不夢。到一月之後,夢見渾家懷孕在身,醒來付之一笑。
且喜如期交納錢糧,太平無事,星夜趕回家鄉。繳了批回,入門見了渾家,歡喜無限。那一往一來,約有三月之遙。
嘗言道:新娶不如遠歸。夜間與渾家綢繆恩愛,自不必說。其妻敘及別後相思,因說每夜夢中如此如此。所言光景,與丈夫一般無二,果然有了三個月身孕。若是其夫先說的,內中還有可疑;卻是渾家先敘起的。可見夢魂相遇,又能交感成胎,只是彼此精誠所致。如今說個鬧夢故事,亦繇夫婦積思而然。正是:夢中識想非全假,白日賓士莫認真。
話說大唐德宗皇帝貞元年間,有個進士覆姓獨孤,雙名遐叔,家住洛陽城東崇賢里中。自幼穎異,十歲便能作文。到十五歲上,經史精通,下筆數千言,不待思索。父親獨孤及官為司封之職。昔年存日,曾與遐叔聘下同年司農白行簡女兒娟娟小姐為妻。那娟娟小姐,花容月貌,自不必說;刺繡描花,也是等閒之事。單喜他深通文墨,善賦能詩。若教去應文科,穩穩里是個狀元。與遐叔正是一雙兩好,彼此你知我見,所以成了這頭親事。不意遐叔父母連喪,丈人丈母亦相繼棄世,功名未遂,家事日漸零落,童僕也無半個留存,剛剛剩得幾間房屋。
那白行簡的兒子叫做白長吉,是個兇惡勢利之徒,見遐叔家道窮了,就要賴他的婚姻,將妹子另配安陵富家。幸得娟娟小姐是個貞烈之女,截髮自誓,不肯改節。白長吉強他不過,只得原嫁與遐叔。卻是隨身衣飾,並無一毫妝奩,止有從幼伏侍一個丫鬟翠翹從嫁。白氏過門之後,甘守貧寒,全無半點怨恨。只是晨炊夜績,以佐遐叔讀書。那遐叔一者敬他截髮的志節,二者重他秀麗的詞華,三者又愛他嬌艷的顏色:真箇夫妻相得,似水如魚。白氏親族中,到也憐遐叔是個未發達的才子,十分尊敬。止有白長吉一味趨炎附熱,說妹子是窮骨頭,要跟恁樣餓莩,壞他體面,見了遐叔就如眼中之刺,肉內之釘。遐叔雖然貧窮,卻又是不肯俯仰人的。因此兩下遂絕不相往。
時值貞元十五年,朝廷開科取士,傳下黃榜,期於三月間諸進士都赴京師殿試。遐叔別了白氏,前往長安,自謂文才,必魁春榜。那知貢舉的官,是禮部侍郎同平章事鄭餘慶,本取遐叔卷子第一。豈知策上說著:奉天之難,皆因奸臣盧杞竊弄朝權,致使涇原節度使姚令言與太尉朱得以激變心,劫奪府庫。可見眾君子共佐太平而不足,一小人攪亂天下而有餘。故人君用舍不可不慎。元來德宗皇帝心性最是猜忌,說他指斥朝廷,譏訕時政,遂將頭卷廢棄不錄。那白氏兩個族叔,一個叫做白居易,一個叫做白敏中,文才本在遐叔之下,卻皆登了高科。單單只有遐叔一人落第,好生沒趣,連夜收拾行李東歸。白居易、白敏中知得,齊來餞行,直送到十里長亭而別。遐叔途中愁悶,賦詩一首。詩云:童年挾策赴西秦,弱冠無成逐路人。
時命不將明主合,布衣空惹上京塵。
在路非止一日,回到東都,見了妻子,好生慚赧,終日只在書房裡發憤攻書。每想起落第的光景,便悽然淚下。那白氏時時勸解道:“大丈夫功名終有際會,何苦頹折如此。”遐叔謝道:“多感娘子厚意,屢相寬慰。只是家貧如洗,衣食無聊。縱然巴得日後亨通,難救目前愁困,如之奈何?”白氏道:“俗諺有云:‘十訪九空,也好省窮。’我想公公三十年宦遊,豈無幾個門生故舊在要路的?你何不趁此閒時,一去訪求?倘或得他資助,則三年誦讀之費有所賴矣。”只這句話頭,提醒了遐叔,答道:“娘子之言,雖然有理;但我自幼攻書,未嘗交接人事,先父的門生故舊,皆不與知。止認得個韋皋,是京兆人,表字仲翔。當初被丈人張延賞逐出,來投先父,舉薦他為官,甚是有恩。如今他現做西川節度使。我若去訪他,必有所助。只是東都到西川,相隔萬里程途,往返便要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