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玉娘聞言,悲泣不勝。兩個攪做一團,哽哽咽咽,卻又不敢放聲。天未明,即便起身梳洗。玉娘將所穿繡鞋一隻,與丈夫換了一隻舊履,道:“後日倘有見期,以此為證。萬一永別,妾抱此而死,有如同穴。”說罷,復相抱而泣,各將鞋子收藏。
到了天明,張萬戶坐在中堂,教人來喚。程萬里忍住眼淚,一齊來見。張萬戶道:“你這賤婢!我自幼撫你成人,有甚不好,屢教丈夫背主!本該一劍斬你便是。且看夫人分上,姑饒一死。你且到好處受用去罷。”叫過兩個家人分忖道:“引他到牙婆人家去,不論身價,但要尋一下等人家,磨死不受人抬舉的這賤婢便了。”玉娘要求見夫人拜別,張萬戶不許。
玉娘向張萬戶拜了兩拜,起來對著丈夫道聲“保重”,含著眼淚,同兩個家人去了。程萬里腹中如割,無可奈何,送出大門而回。正是: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比及夫人知覺,玉娘已自出門去了。夫人曉得張萬戶情性,誠恐他害了玉娘性命。今日脫離虎口,到也繇他。
且說兩個家人,引玉娘到牙婆家中,恰好市上有個經紀人家,要討一婢,見玉娘生得端正,身價又輕,連忙兌出銀子,交與張萬戶家人,將玉娘領回家去不題。
且說程萬里自從妻子去後,轉思轉悔,每到晚間,走進房門,便覺慘傷,取出那兩隻鞋兒,在燈前把玩一回,嗚嗚的啼泣一回。哭勾多時,方才睡臥。次後訪問得,就賣在市上人家,幾遍要悄地去再見一面,又恐被人覷破,報與張萬戶,反壞了自己大事,因此又不敢去。那張萬戶見他不聽妻子言語,信以為實,諸事委託,毫不提防。程萬里假意殷勤,愈加小心。張萬戶好不喜歡,又要把妻子配與。程萬里不願,道:“且慢著,候隨老爺到邊上去有些功績回來,尋個名門美眷,也與老爺爭氣。”
光陰迅速,不覺又過年余。那時兀良哈歹在鄂州鎮守,值五十誕辰,張萬戶昔日是他麾下裨將,收拾了許多金珠寶玉,思量要差一個能幹的去賀壽,未得其人。程萬里打聽在肚裡,思量趁此機會,脫身去罷,即來見張萬戶道:“聞得老爺要送兀良爺的壽禮,尚未差人。我想眾人都有掌管,脫身不得。小人總是在家沒有甚事,到情願任這差使。”張萬戶道:“若得你去最好。只怕路上不慣,吃不得辛苦。”程萬里道:“正為在家自在慣了,怕後日隨老爺出征,受不得辛苦,故此先要經歷些風霜勞碌,好跟老爹上陣。”張萬戶見他說得有理,並不疑慮,就依允了,寫下問候書札,上壽禮帖,又取出一張路引,以防一路盤詰。諸事停當,擇日起身。程萬里打疊行李,把玉娘繡鞋,都藏好了。到臨期,張萬戶把東西出來,交付明白,又差家人張進,作伴同行。又把十兩銀子與他盤纏。
程萬里見又有一人同去,心中煩惱,欲要再稟,恐張萬戶疑惑,且待臨時,又作區處。當了拜別張萬戶,把東西裝上生口,離了興元,望鄂州而來。一路自有館驛支討口糧,並無擔閣。不期一日,到了鄂州,借個飯店寓下。來日清早,二人齎了書札禮物,到帥府衙門掛號伺候。那兀良元帥是節鎮重臣,故此各處差人來上壽的,不計其數,衙門前好不熱鬧。
三通畫角,兀良元帥開門升帳。許多將官僚屬,參見已過,然後中軍官引各處差人進見,呈上書札禮物。兀良元帥一一看了,把禮物查收,分付在外伺候回書。眾人答應出來不題。
且說程萬里送禮已過,思量要走,怎奈張進同行同臥,難好脫身,心中無計可施。也是他時運已到,天使其然。那張進因在路上鞍馬勞倦,卻又受了些風寒,在飯店上生起病來。
程萬里心中歡喜:“正合我意!”欲要就走,卻又思想道:“大丈夫作事,須要來去明白。”原向帥府候了回書,到寓所看張進時,人事不省,毫無知覺。自己即便寫下一封書信,一齊放入張進包裹中收好。先前這十兩盤纏銀子,張進便要分用,程萬里要穩住張進的心,卻總放在他包裹裡面。等到鄂州一齊買人事送人。今日張進病倒,程萬里取了這十兩銀子,連路引鋪陳打做一包,收拾完備,卻叫過主人家來分忖道:“我二人乃興元張萬戶老爹特差來與兀良爺上壽,還要到山東史丞相處公幹。不想同伴的上路辛苦,身子有些不健,如今行動不得。若等他病好時,恐怕誤了正事,只得且留在此調養幾日。我先往那裡公幹回來,與他一齊起身。”即取出五錢銀子遞與道:“這薄禮權表微忱,勞主人家用心看顧,得他病體痊安,我回時還有重謝。”主人家不知是計,收了銀子道:“早晚伏侍,不消牽掛。但長官須要作速就來便好。”程萬里道:“這個自然。”又討些飯來吃飽,背上包裹,對主人家叫聲暫別,大踏步而走。正是: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