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離了鄂州,望著建康而來。一路上有了路引,不怕盤詰,並無阻滯。此時淮東地方,已盡數屬了胡元,萬里感傷不已。
一逕到宋朝地面,取路直至臨安。舊時在朝宰執,都另換了一班人物。訪得現任樞密副使周翰,是父親的門生,就館於其家。正值度宗收錄先朝舊臣子孫,全虧周翰提摯,程萬里亦得補福建福清縣尉。尋了個家人,取名程惠,擇日上任。不在話下。
且說張進在飯店中,病了數日,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見了程萬里,問主人家道:“程長官怎么不見?”主人家道:“程長官十日前說還要往山東史丞相處公幹,因長官有恙,他獨自去了,轉來同長官回去。”張進大驚道:“何嘗又有山東公幹!被這賊趁我有病逃了。”主人家驚問道:“長官一同來的,他怎又逃去?”張進把當初擄他情由細說,主人懊悔不迭。
張進恐怕連他衣服取去,即忙教主人家打開包裹看時,卻留下一封書信,並兀良元帥回書一封,路引盤纏,盡皆取去,其餘衣服,一件不失。張進道:“這賊狼子野心!老爹恁般待他,他卻一心戀著南邊。怪道連妻子也不要!”又將息了數日,方才行走得動,便去稟知兀良元帥,另自打發盤纏路引,一面行文挨獲程萬里。那張進到店中算還了飯錢,作別起身。星夜趕回家,參見張萬戶,把兀良元帥回書呈上看過,又將程萬里逃歸之事稟知。張萬戶將他遺書拆開看時,上寫道:門下賤役程萬里,奉書恩主老爺台下:萬里向蒙不殺之恩,收為廝養,委以腹心,人非草木,豈不知感。但聞越鳥南棲,狐死首丘,萬里親戚墳墓,俱在南朝,早暮思想,食不甘味。意欲稟知恩相,乞假歸省,誠恐不許,以此斗膽輒行。在恩相幕從如雲,豈少一走卒?放某還鄉如放一鴿耳。大恩未報,刻刻於懷。銜環結草,生死不負。
張萬戶看罷,頓足道:“我被這賊用計瞞過,吃他逃了!
有日拿住,教他碎屍萬段。”後來張萬戶貪婪太過,被人參劾,全家抄沒,夫妻雙雙氣死。此是後話不題。
且說程萬里自從到任以來,日夜想念玉娘恩義,不肯再娶。但南北分爭,無由訪覓。時光迅速,歲月如流,不覺又是二十餘年。程萬里因為官清正廉能,已做到閩中安撫使之職。那時宋朝氣數已盡,被元世祖直搗江南,如入無人之境。
逼得宋末帝奔入廣東崖山海島中駐蹕。止有八閩全省,未經兵火。然亦彈丸之地,料難抵敵。行省官不忍百姓罹於塗炭,商議將圖籍版輿,上表亦歸元主。元主將合省官俱加三級。程萬里升為陝西行省參知政事。到任之後,思想興元乃是所屬地方,即遣家人程惠,將了向日所贈繡鞋,並自己這隻鞋兒,前來訪問妻子訊息,不題。
且說娶玉娘那人,是市上開酒店的顧大郎,家中頗有幾貫錢鈔。夫妻兩口,年紀將近四十,並無男女。渾家和氏,每勸丈夫討個丫頭伏侍,生育男女。顧大郎初時恐怕淘氣,心中不肯。到是渾家叮囑牙婆尋覓,聞得張萬戶家發出個女子,一力攛掇討回家去。渾家見玉娘人物美麗,性格溫存,心下歡喜,就房中側邊打個鋪兒,到晚間又準備些夜飯,擺在房中。玉娘暗解其意,佯為不知,坐在廚下。和氏自家走來道:“夜飯已在房裡了,你怎么反坐在此?”玉娘道:“大娘自請,婢子有在這裡。”和氏道:“我們是小戶人家,不像大人家有許多規矩。止要勤儉做人家,平日只是姊妹相稱便了。”玉娘道:“婢子乃下賤之人,倘有不到處,得免嗔責足矣,豈敢與大娘同列!”和氏道:“不要疑慮!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輩,就是娶你,也到是我的意思。只為官人中年無子,故此勸他取個偏房。若生得一男半女,即如與我一般。你不要害羞,可來同坐吃杯合歡酒。”玉娘道:“婢子蒙大娘抬舉,非不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