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卷一百八十 列傳第一百五



帝嘗從容謂宰相曰:"有人稱孔子其徒三千亦為黨,信乎?"德裕曰:"昔劉向云:'孔子與顏回、子貢更相稱譽,不為朋黨;禹、稷與皋陶轉相汲引,不為比周。無邪心也。'臣嘗以共、鮌、驩兜與舜、禹雜處堯朝,共工、驩兜則為黨,舜、禹不為黨。小人相與比周,迭為掩蔽也。賢人君子不然,忠於國則同心,聞於義則同志,退而各行其己,不可交以私。趙宣子、隨會繼而納諫,司馬侯、叔向比以事君,不為黨也。公孫弘每與汲黯請間,黯先發之,弘推其後,武帝所言皆聽。黯、弘雖並進,然廷詰齊人少情,譏其布被為詐,則先發後繼,不為黨也。太宗與房玄齡圖事,則曰非杜如晦莫能籌之。及如晦在焉,亦推玄齡之策。則同心圖國,不為黨也。漢朱博、陳鹹相為腹心,背公死黨。周福、房植各以其黨相傾,議論相軋,故朋黨始於甘陵二部。及甚也,謂之鉤黨,繼受誅夷。以王制言之,非不幸也。周之衰,列國公子有信陵、平原、孟嘗、春申,游談者以四豪為稱首,亦各有客三千,務以譎詐勢利相高;仲尼之徒,唯行仁義。今議者欲以比之,罔矣。臣未知所謂黨者,為國乎?為身乎?誠為國邪,隨會、叔向、汲黯、房、杜之道可行,不必黨也。今所謂黨者,誣善蔽忠,附下罔上,車馬馳驅,以趨權勢,晝夜合謀,美官要選,悉引其黨為之,否則抑壓以退。仲尼之徒,有是乎?陛下以是察之,則奸偽見矣。"

時韋弘質建言:"宰相不可兼治錢穀。"德裕奏言:"管仲明於治國,其語曰:'國之重器,莫重於令。令重君尊,君尊國安。治人之本,莫要於令。'故曰'虧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從令者死。五者無赦。'又曰:'令在上而論可否在下,是主威下繫於人也。'太和後,風俗浸敝,令出於上,非之在下。此敝不止,無以治國。匡衡曰:'大臣者,國家股肱,萬姓所瞻仰,明主所慎擇也。'《傳》曰:'下輕其上爵,賤人圖柄臣,則國家搖動而人不靜。'今弘質為人所教而言,是圖柄臣者也。且蕭望之,漢名儒,為御史大夫,奏云:'歲首,日月少光,咎在臣等。'宣帝以望之意輕丞相,下有司詰問。貞觀中,監察御史陳師合上言:'人之思慮有限,一人不可總數職。'太宗曰:'此欲離間我君臣。'斥之嶺外。臣謂宰相有奸謀隱慝,則人人皆得上論。至於制置職業,人主之柄,非小人所得乾。古者朝廷之士,各守官業,思不出位。弘質賤臣,豈得以非所宜言妄觸天聽!是輕宰相。陛下照其邪計,從黨人中來,當遏絕之。"德裕大意,欲朝廷尊,臣下肅,而政出宰相,深疾朋黨,故感憤切言之。

又嘗謂:"省事不如省官,省官不如省吏,能簡冗官,誠治本也。"乃請罷郡縣吏凡二千餘員,衣冠去者皆怨。時天下已平,數上疏乞骸骨,而星家言熒惑犯上相,又懇丐去位,皆不許。當國凡六年,方用兵時,決策制勝,它相無與,故威名獨重於時。宣宗即位,德裕奉冊太極殿。帝退謂左右曰:"向行事近我者,非太尉邪?每顧我,毛髮為森豎。"翌日,罷為檢校司徒、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荊南節度使。俄徙東都留守。白敏中、令狐綯、崔鉉皆素仇,大中元年,使黨人李鹹斥德裕陰事。故以太子少保分司東都,再貶潮州司馬。明年,又導吳汝納訟李紳殺吳湘事,而大理卿盧言、刑部侍郎馬植、御史中丞魏扶言:"紳殺無罪,德裕徇成其冤,至為黜御史,罔上不道。"乃貶為崖州司戶參軍事。明年,卒,年六十三。德裕既沒,見夢令狐綯曰:"公幸哀我,使得歸葬。"綯語其子滈,滈曰:"執政皆共憾,可乎?"既夕,又夢,綯懼曰:"衛公精爽可畏,不言,禍將及。"白於帝,得以喪還。

德裕性孤峭,明辯有風采,善為文章。雖至大位,猶不去書。其謀議援古為質,袞袞可喜。常以經綸天下自為,武宗知而能任之,言從計行,是時王室幾中興。

先是,韓全義敗於蔡,杜叔良敗於深,皆監軍宦人制其權,將不得專進退,詔書一日三四下,宰相不豫。又諸道銳兵票士,皆監軍取以自隨,每督戰,乘高建旗自表,師小不勝,輒卷旗去,大兵隨以北。繇是王師所向多負。至討回鶻、澤潞,德裕建請詔書付宰司乃下,監軍不得乾軍要,率兵百人取一以為衛。自是,號令明壹,將乃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