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卷一百五十七 列傳第八十二



自安史之亂,朝廷因循涵養,而諸方自擅壤地,未嘗會朝。陛下將一區宇,乃命將興師,以討四方。一人征行,十室資奉;居者疲饋轉,行者苦鋒鏑;去留騷然,而閭里不寧矣。聚兵日眾,供費日博,常賦不給,乃議蹙限而加斂焉;加斂既殫,乃別配之;別配不足,於是榷算之科設,率貸之法興。禁防滋章,吏不堪命;農桑廢於追呼,膏血竭於笞捶;兆庶嗷然,而郡邑不寧矣。邊陲之戍以保封疆,禁衛之旅以備巡警,邦之大防也。陛下悉而東征,邊備空屈,又搜私牧、責將家以出兵籍馬。夫私牧者,元勛貴戚之門也;將家者,統帥岳牧之後也;其復除征徭舊矣。今奪其畜牧,事其子孫,丐假以給資裝,破產以營卒乘,元臣貴位,孰不解體?方且稅侯王之廬,算裨販之緡,貴不見優,近不見異,群情囂然而關畿不寧矣。

陛下又謂百度弛廢,則持義以掩恩,任法以成治,斷失於太速,察傷於太精。斷速則寡恕於人,而疑似不容辨也;察精則多猜於物,而億度未必然也。寡恕而下懼禍,故反側之釁生;多猜而下妨嫌,故苟且之患作。由是叛亂繼產,忿讟並興,非常之虞,惟人主獨不聞。凶卒鼓行,白晝犯闕;重門無結草之御,環衛無誰何之人。陛下雖有股肱之臣,耳目之佐,見危不能竭誠,臨難不能效死,是則群臣之罪也。

陛下方以興衰諉之天命,亦過矣。《書》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則天所視聽,皆因於人,非人事外自有天命也。紂之辭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此舍人事推天命,必不可之理也。《易》曰:"自天祐之。"仲尼以謂:"祐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是以祐之。"《易》論天人祐助之際,必先履行,而吉凶之報象焉。此天命在人,蓋昭昭矣。人事治而天降亂,未之有也;人事亂而天降康,亦未之有也。尚恐有可疑者,請以近事信之。

自比兵興,物力耗竭。人心驚疑如風濤然,洶洶靡定,族謀聚議,謂必有變。則京師之人,固非悉通占術、曉天命也,則致寇之由,豈運當然?夫治或生亂,亂或資治;有以無難而亡,多難而興。治或生亂者,恃治而不修也;亂或資治者,遭亂而能治也;無難而失者,忽萬幾之重,而忘憂畏也;多難而興者,涉庶事之艱,而知敕慎也。今生亂失序之事不可追矣,其資治興邦之業,在刻勵而謹修之。當至危之機,得其道則興,失則廢,其間不容復有所悔也,惟勤思而熟計之。舍己以從眾,違欲以遵道,遠憸佞,親忠直,推至誠,去逆詐,斯道甚易知,甚易行,不耗神,不劬力,第約之於心耳。何憂乎亂人,何畏乎厄運,何患乎不寧哉?

帝又問贄事切於今者,贄勸帝:"群臣參日,使極言得失。若以軍務對者,見不以時,聽納無倦。兼天下之智以為聰明。"帝曰:"朕豈不推誠!然顧上封者,惟譏斥人短長,類非忠直。往謂君臣一體,故推信不疑,至憸人賣為威福。今茲之禍,推誠之敝也。又諫者不密,要須歸曲於朕,以自取名。朕嗣位,見言事多矣,大抵雷同道聽,加質則窮。故頃不詔次對,豈曰倦哉!"贄因是極諫曰:

昔人有因噎而廢食者,又有懼溺而自沈者,其為防患,不亦過哉!願陛下鑒之,毋以小虞而妨大道也。臣聞人之所助在信,信之所本在誠。一不誠,心莫之保;一不信,言莫之行。故聖人重焉。傳曰:"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物者事也,言不誠即無所事矣。匹夫不誠,無復有事,況王者賴人之誠以自固,而可不誠於人乎?陛下所謂誠信以致害者,臣竊非之。孔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陛下可審其言而不可不信,可慎其所與而不可不誠。所謂民者,至愚而神。夫蚩蚩之倫,或昏或鄙,此似於愚也。然上之得失靡不辨,好惡靡不知,所秘靡不傳,所為靡不效。馭以智則詐,示以疑則偷;接不以禮則其徇義輕,撫不以情則其效忠薄。上行則下從之,上施則下報之,若景附形,若回響聲。故曰:"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不盡於己而責盡於人,不誠於前而望誠於後,必紿而不信矣。今方鎮有不誠於國,陛下興師伐之;臣有不信於上,陛下下令誅之。有司奉命而不敢赦者,以陛下所有責彼所無也。故誠與信不可斯須去己。願陛下慎守而力行之,恐非所以為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