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卷一百五十七 列傳第八十二



《傳》曰:"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仲虺歌成湯之德曰:"改過不吝。"吉甫美宣王之功曰:"袞職有闕,仲山甫補之。"夫成湯聖君也,仲虺聖輔也,以聖輔贊聖君,不稱其無過,稱其改過;周宣中興賢王也,吉甫文武賢臣也,歌誦其主,不美其無闕,而美其補闕。則聖賢之意,貴於改過,較然甚明。蓋過差者,上智下愚所不免,惟智者能改而之善,愚者恥而之非也。中古以降,其臣尚諛,其君亦自聖,掩盛德,行小道,乃有入則造膝,出則詭辭,奸由此滋,善由此沮,天子意由此惑,爭臣罪由此生,媚道行而害斯甚矣。太宗有文武仁義之德、治致太平之功,可謂盛矣,然而人到於今以從諫改過為稱首。是知諫而能從,過而能改,帝王之大烈也。陛下謂諫官論事,引善自予,歸過於上者,信非其美,然於盛德,未有虧焉。納而不違,傳之適足增美;拒而違之,又安能禁之勿傳?不宜以此梗進言之路也。

聖人不忽細微,不侮鰥寡;奓言無驗不必用,質言當理不必違;遜於志不必然,逆於心不必否;異於人不必是,同於眾不必非;辭拙而效迂者不必愚,言甘而利重者不必智。考之以實,惟善所在,則可以盡天下之心矣。夫人情蔽於所信,沮於所疑,忽於所輕,溺於所欲。信偏則聽言不盡其實,故有過當之言;疑甚則雖實不聽其言,故有失實之聽。輕其人則遺可重之事,欲其事則存可棄之人。苟縱所私,不考其實,則是失天下之心矣。故常情之所輕,聖人之所重,不必慕高而好異也。

陛下又以雷同道說,加質則窮。臣謂陛下雖窮其辭而未窮其理,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且下之情莫不願達於上,上之情莫不求知於下。然而下常苦上之難達,上常苦下之難知。若是者何?九弊不去也。所謂九弊者,上有六,下有三:好勝人,恥聞過,騁辯給,炫聰明,厲威嚴,恣強愎,上之弊也;諂諛、顧望、畏懦,下之弊也。好勝而恥過,必甘佞辭,忌直言,則諂諛者進,而忠實之語不聞矣。騁辯而炫明,必折人以言,虞人以詐,則顧望者自便,而切摩之益不盡矣。厲威而恣愎,必不能降情接物,引咎在己,則畏懦者至,而情理之說不申矣。人之難知,堯、舜所病,胡可以一酬一詰,而謂盡其能哉?夫欲治天下,而不務得人心,則固不治矣;務得人心,而不勤接下,則心固不得矣;務接下而不辨君子小人,則下固不可接矣;務辨君子小人,而惡直嗜諛,則君子小人固不可辨矣。趨和求媚,人之甚利存焉;犯顏冒禍,人之甚害存焉。居上者易其言而以美利利之,猶懼忠告之不暨,況疏隔而猜忌者乎?

是時,賊未平,帝欲明年遂改元,而術家爭言數鍾百六,宜有所變,示天下復始。帝乃議更益大號。贄曰:"今乘輿播越,大憝未去,此人情向背、天意去就之隙。陛下宜痛自貶勵,不宜益美名以累謙德。"帝曰:"卿言固善,然要當小有變革,為朕計之。"贄奏言:"古之人君,德合於天曰'皇',合於地曰'帝',合於人曰'王',父天母地以養人治物得其宜者曰'天子',皆大名也。三代而上,所稱象其德,不敢有加焉。至秦乃兼曰'皇帝',流及後世昏僻之君,始有聖劉、天元之號。故人主重輕,不在稱謂,視德何如耳。若以時屯當有變革,不若引咎降名,以祗天戒。且矯舊失,至明也;損虛飾,大知也。寧與加冗號以受實患哉?"帝從之。

會興元赦令方具,帝以稿付贄,使商討其詳。贄知帝執德不固,困則思治,泰則易驕,欲激之使強其意,即建言:"履非常之危者,不可以常道安;解非常之紛者,不可以常令諭。陛下窮用兵甲,竭取財賦,變生京師,盜據宮闥。今假王者四凶,僣帝者二豎,其他顧瞻懷貳,不可悉數。而欲紓多難,收群心,惟在赦令而已。動人以言,所感已淺;言又不切,人誰肯懷?故誠不至者物不感,損不極者益不臻。夫悔過不得不深,引咎不得不盡,招延不可不廣,潤澤不可不弘,使天下聞之,廓然一變,人人得其所欲,安有不服哉?其須改革科條,已別封上。臣聞知過非難,改之難;言善非難,行之難。《易》曰:'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夫感者,誠發於心而形於事,事或未諭,故宣之於言,言必顧心,心必副事,三者相合,乃可求感。惟陛下先斷厥志,以施其辭,度可行者而宣之,不可者措之。無苟於言,以重取悔。"帝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