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一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王公心中納悶,走到鄰家閒話去了。王婆見女兒哭得兩眼赤腫,生怕苦壞了他,安慰了幾句言語,走往廚房下去暖酒,要與女兒消愁。三巧兒在房中獨坐,想著珍珠衫泄漏的緣故,好生難解!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裡來的。沉吟了半晌道:“我曉得了。這折簪是鏡破釵分之意:這條汗巾,分明教我懸樑自盡。他念夫妻之惰,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恥。可憐四年恩愛,一旦決絕,是我做的不是,負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間,料沒有個好日,不如繞死,到得乾淨。”說罷,又哭了一回,把個坐几子填高,將汗巾兜在樑上,正欲自縊。也是壽數未絕,不曾關上房門。險好王婆暖得一壺好酒走進房來,見女兒安排這事,急得他手忙腳亂,不放酒壺,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腳踢番坐几子,娘兒兩個跌做一團,酒壺都潑翻了。王婆爬起來,扶起女兒,說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這沒下梢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箇休了,恁般容貌,怕投人要你?少不得別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過日子去,休得愁悶。”王公回家,知道女兒尋死,也勸了他一番,又矚付王婆用心提防。過了數日,三巧兒投奈何,也放下了念頭。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再說蔣興哥把兩條索子,將晴雲、暖雪捆縛起來,拷問情由。那丫頭初時抵賴,吃打不過,只得從頭至尾,細細招將出來。己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千他人之事。到明朝,興哥領了一夥人,趕到薛婆家裡,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饒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過一邊,並沒一人敢出頭說話。興哥見他如此,也出了這口氣。回去晚個牙婆,將兩個丫頭都賣了。樓上細軟箱籠,大小共十六隻,寫三十二條封皮,打叉封了,更不開動。這是甚意兒?只因興哥夫婦,本是十二分相愛的。雖則一時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見物思人,何忍開看?
話分兩頭說。卻說南京有個吳傑進土,除授廣東潮陽縣知縣。水路上任,打從襄陽經過。不曾帶家小,有心要擇一美妾。路看了多少女子,並不中意。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大有顏色,一縣聞名。出五十金財禮,央媒議親。王公到也樂從,只怕前婿有言,親到蔣家,與興哥說知。興哥並不阻當。臨嫁之夜,興哥顧了人夫,將樓上十六個箱籠,原封不動,連匙鑰送到吳知縣船上,交割與三巧兒,當個贍嫁。婦人心上到過意不去。旁人曉得這事,也有夸興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還有罵他沒志氣的,止是人心不同。
閒話休題。再說陳大郎在蘇州脫貨完了,回到新交,一心只想著三巧兒。朝暮看了這件珍珠衫,長吁短嘆。老婆平氏心知這衫兒來得蹊蹺,等丈夫睡著,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陳大郎早起要穿時,不見了衫兒,與老婆取討。平氏那裡肯認。急得陳大郎性發,傾箱倒筐的尋個遍,只是不見,便破口罵老婆起來。惹得老婆啼啼哭哭,與他爭嚷,鬧炒了兩三日。陳大郎情懷撩亂,忙忙的收拾銀兩,帶個小郎,再望襄陽舊路而進。將近棗陽,不期遇了一夥大盜,將本錢盡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殺了。陳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著,倖免殘生。思想還鄉不得,且到舊寓住下,待會了三巧兒,與他借些東西,再圖恢復。嘆了一口氣,只得離船上岸。
走到棗陽城外主人呂公家,台訴其事,又道:“如今要央賣珠子的薛婆,與一個相識人家借些本錢營運。”呂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為勾引蔣興哥的渾家,做了些醜事。去年興哥回來,問渾家討什麼‘珍珠衫’。原來渾家贈與情人去了,無言回答。興哥當時休了渾家回去,如今轉嫁與南京吳進土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蔣家打得個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縣去了。”陳大郎聽得這話,好似一桶冷水沒頭淋下。這一驚非小,當夜發寒發熱,害起病來。這病又是鬱症,又是相思症,也帶些怯症,又有些驚症,床上臥了兩個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連累主人家小廝,伏待得不耐煩。陳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寫成家書一封。請主人來商議,要覓個便人捎信在家中,取些盤纏,就要個親人來看覷同回。這幾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個相識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寧一路。水陸驛遞,極是快的。呂公接了陳大郎書札,又督他應出五錢銀子,送與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幾日,到了新交縣。問到陳商家裡,送了家書,那承差飛馬去了。正是:只為千金書信,又成一段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