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一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活休煩絮。卻說平氏送了丈夫靈樞人士,祭奠畢了,大哭一場,兔不得起靈除孝。臨期,蔣家送衣飾過來,又將他典下的衣服都贖回了。成親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燭。正是:規矩熟閒雖舊事,恩情美滿勝新婚。蔣興哥見平氏舉止端莊,甚相敬重。一日,從外而來,平氏正在打疊衣箱,內有珍珠衫一件。興哥認得了,大驚問道:“此衫從何而來?”平氏道:“這衫兒來得蹺蹊。”便把前夫如此張致,夫妻如此爭嚷,如此賭氣分別,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艱難時,幾番欲把他典賣。只愁來歷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連奴家至今,不知這物事那裡來的。”興哥道:“你前夫陳大郎名字,可叫做陳商?可是白淳麵皮,沒有須,左手長指甲的么?”平氏道:“正是。”蔣興哥把舌頭一伸,合掌對天道:“如此說來,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問其緣故,蔣興哥道:“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舊物。你丈夫奸騙了我的妻子,得此衫為表記。我在蘇州相會,見了此衫,始知其情,回來把王氏休了。誰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續弦,但聞是徽州陳客之妻,誰知就是陳商!卻不是一報還一報!”平氏聽罷,毛骨辣然。從此恩情愈罵。這才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正話。詩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兩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債償他利,百歲姻緣暫換時。
興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後,又往廣東做買賣。也是合當有事。一日到合浦縣販珠,價都講定。主人家老兒只揀一粒絕大的偷過了,再不承認。興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勢重,將老兒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聲。忙去扶時,氣己斷了。兒女親鄰,哭的哭,叫的叫,一陣的簇擁將來,把興哥捉住。不巾分說,痛打一頓,關在空房裡。連夜寫了狀詞,只等天明,縣主早堂,連人進狀。縣主準了,因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鎖押,次日候審。你道這縣主是誰?姓吳名傑,南畿進土,正是三巧兒的晚老公。初選原在潮陽,上司因見他清廉,調在這合浦縣採珠的所在做官。是夜,吳傑在燈下將準過的狀詞細閱。三巧兒正在旁邊閒看,偶見宋福所台人命一詞,凶身羅德,棗陽縣客人,不是蔣興哥是誰?想起舊日恩情,不覺痛酸,哭台丈夫道:“這羅德是賤妾的親哥,出嗣在母舅羅家的。不期客邊,犯此大辟。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還鄉。”縣主道:“且看臨審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難寬有。”三巧兒兩眼噙淚,跪下苦苦哀求。縣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兒又扯住縣主衣袖哭道:“若哥哥無救,賤妾亦當自盡,不能相見了。”
當日縣主升堂,第一就問這起。只見宋福、宋壽弟兄兩個,哭啼啼的與父親執命,稟道:“因爭珠懷恨,登時打悶,仆地身死。望爺爺做主。”縣主問眾千證口詞,也有說打倒的,也有說推跌的。蔣興哥辨道:“他父親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與他爭論。他因年老腳銼(左足),自家跌死,不千小人之事。”縣主問宋福道:“你父親幾歲了?”宋福道:“六十七歲了。”縣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絕,未必是打。”宋福、宋壽堅執是打死的。縣主道:“有傷無傷,須憑檢驗。既說打死,將屍發在漏澤園去,候晚堂聽檢。”原來宋家也是個大戶,有體面的。老兒曾當過里長,兒子怎肯把父親在屍場剔骨?兩個雙雙即頭道:“父親死狀,眾目共見,只求爺爺到小人家裡相驗,不願發檢。”縣主道:“若不見貼骨傷痕,凶身怎肯伏罪?沒有屍格,如何申得上司過?”弟兄兩個只是求台。縣主發怒道:“你既不願檢,我也難問。”慌的地弟兄兩個連連即頭道:“但憑爺爺明斷。”縣主送:“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個平人,反增死者罪過。就是你做兒子的,巴得父親到許多年紀,又把個不得善終的惡名與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罰羅德,也難出你的氣。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與親兒一般行禮:一應殯殮之費,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弟兄兩個道:“爺爺分付,小人敢不遵依。”興哥見縣主不用刑罰,斷得乾淨,喜出望外。當下原、被台都即頭稱謝。縣主道:“我也不寫審單,著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話,把原詞與你悄訖便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