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死生一諾重乾金,誰料好謀禍阱深?三尺紅羅報夫主,始知污體不污心。
卻說魯公子回家看了金釵鈿,哭一回,嘆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麼緣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過了一晚,次日把借來的衣服鞋襪,依舊包好,親到姑娘家去送還。梁尚賓曉得公子到來,到躲了出去。公子見了姑娘,說起小姐縊死一事,梁媽媽連聲感嘆,留公子酒飯去了。
梁尚賓回來,問道:“方才表弟在此,說曾到顧家去不曾?”梁媽媽道:“昨日去的。不知什麼緣故,那小姐嗔怪他來遲一日,自縊而死。”梁尚賓不覺失口叫聲:“啊呀,可惜好個標緻小姐!”梁媽媽道:“你那裡見來?”梁尚賓遮掩不來,只得把自己打脫冒事,述了一遍。梁媽媽大驚,罵道:“沒天理的禽獸,做出這樣勾當!你這房親事還虧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將仇報,反去破壞了做兄弟的姻緣,又害了顧小姐一命,汝心何安?”乾禽獸,萬禽獸,罵得梁尚賓開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閉了房門,在裡面罵道:“你這樣不義之人,不久自有天報,休想善終!從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來連累人!”梁尚賓一肚氣,正沒出處,又被老婆訴說。一腳跌開房門,揪了老婆頭髮便打。又是梁媽媽走來,喝了兒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媽媽勸他不住,喚個小轎抬回娘家去了。
梁媽媽又氣又苦,又受了驚,又愁事跡敗露。當晚一夜不睡,孝。梁尚賓舊憤不息,便罵道:“賊潑婦!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兩下又爭鬧起來。田氏道:“你幹了虧心的事,氣死了老娘,又來消道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見你‘村郎’之面!”梁尚賓道:“怕斷了老婆種?要你這潑婦見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門!”田氏道:“我寧可終身守寡,也不願隨你這樣不義之徒。若是休了到得乾淨,回去燒個利市。”梁尚賓一向夫妻無緣,到此說了盡頭話,憋了一口氣,真箇就寫了離書,手印,付與田氏。田氏拜別婆婆靈位,哭了一場。出門而去。正是:
有心去調他人婦,無福難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賢慧大,一場相罵便分離。
話分兩頭。再說孟夫人追思女兒,無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歐畜去的,那黑胖漢子,又是老歐引來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門拜窖,喚老歐到中堂,再一訊問。卻說老歐傳命之時,其實不曾泄漏,是魯學曾自家不合借農,惹出來的好計。當夜來的是假公子,一日後來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裡明明曉得有兩個人,那老歐肚裡還自任做一個人,隨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責三十板子,打得皮開血噴。
顧僉事一日偶到園中,叫老園公掃地,聽說被夫人打壞,動撣不得,教人扶來,問其緣故。老歐將夫人差去約魯公子來家,及夜間房中相會之事,一一說了。顧僉事大怒道:“原來如此!”便叫打轎,親到縣中,與知縣訴知其事。要將魯學曾抵償女兒之命。知縣教補了狀詞,差人拿魯學曾到來,當堂審問。魯公子是老實人,就把實情細細說了:“見有金釵鈿兩般,是他所贈,其後園私會之事,其實沒有。”知縣就喚同公老歐對證。這老人家兩眼模糊,前番黑夜裡認假公子的面龐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說話,一口咬定魯公子,再不松放。知縣又絢了顧僉事人情,著實用刑拷打。魯公子吃苦不過,只得招道:“顧奶奶好意相喚,將金釵鈿助為聘資。偶見阿秀美貌,不合輒起淫心,強逼行奸。到第一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憤自縊。”知縣錄了口詞,審得魯學曾與阿秀空言議婚,尚未行聘過門,難以夫妻而論。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問絞。一面發在死囚牢里,一面備文書申詳上司。孟夫人聞知此信大驚,又訪得他家只有一個老婆子,也嚇得病倒,無人送飯。想起:“這事與魯公子全沒相干,到是我害了他。”私下處些銀兩,分付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屢次勸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顧僉事愈加忿怒。石城縣把這件事當做新聞沿街傳說。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顧僉事為這聲名不好,必欲置魯學曾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