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漢紀九 起重光赤奮若,盡強圉協洽,凡七年



是時,漢兵遂出,未逾領,閩越王郢發兵距險。其弟餘善乃與相、宗族謀曰:"王以擅發兵擊南越不請,故天子兵來誅。漢兵眾強,即幸勝之,兵來益多,終滅國而止。今殺王以謝天子,天子聽,罷兵,固國完;不聽,乃力戰;不勝,即亡入海。"皆曰:"善!"即鏦殺王,使使奉其頭致大行。大行曰:"所為來者,誅王。今王頭至,謝罪;不戰而殞,利莫大焉。"乃以便宜案兵,告大農軍,而使使奉王頭馳報天子。詔罷兩將兵,曰:"郢等首惡,獨無諸孫繇君醜不與謀焉。"乃使中郎將立醜為越繇王,奉閩越先祭祀。餘善已殺郢,威地於國,國民多屬,竊自立為王,繇王不能制。上聞之,為餘善不足復興師,曰:"餘善數與郢謀亂,而後首誅郢,師得不勞。"因立餘善為東越王,與繇王並處。

上使莊助諭意南粵。南粵王胡頓首曰:"天子乃為臣興兵討閩越,死無以報德!"遣太子嬰齊入宿衛,謂助曰:"國新被寇,使者行矣,胡方日夜裝,入見天子。"助還,過淮南,上又使助諭淮南王安以討越事,嘉答其意,安謝不及。助既去南越,南越大臣皆諫其王曰:"漢興兵誅郢,亦行以驚動南越。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無失禮。'要之,不可以說好語入見,則不得復歸,亡國之勢也。"於是胡稱病,竟不入見。

是歲,韓安國為御史大夫。

東海太守濮陽汲黯為主爵都尉。始,黯為謁者,以嚴見憚。東越相攻,上使黯往視之;不至,至吳而還,報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內失火,延燒千餘家,上使黯往視之;還,報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燒,不足憂也。臣過河南,河南貧人傷水旱萬餘家,或父子相食,臣謹以便宜,持節發河南倉粟以振貧民。臣請歸節,伏矯制之罪。"上賢而釋之。其在東海,治官理民,好清靜,擇丞、史任之,責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臥閨閣內不出。歲餘,東海大治,稱之。上聞,召為主爵都尉,列於九卿。其治務在無為,引大體,不拘文法。

黯為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時天子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群臣或數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於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黯多病,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終不愈。最後病,莊助為請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職居官,無以逾人;然至其輔少主,守城深堅,招之不來,麾之不去,雖自謂賁、育,亦不能奪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匈奴來請和親,天子下其議。大行王恢,燕人也,習胡事,議曰:"漢與匈奴和親,率不過數歲,即復倍約;不如勿許,興兵擊之。"韓安國曰:"匈奴遷徙鳥舉,難得而制,自上古不屬為人。今漢行數千里與之爭利,則人馬罷乏;虜以全制其敝,此危道也。不如和親。"群臣議者多附安國。於是上許和親。

元光元年丁未,公元前一三四年

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從董仲舒之言也。

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屯雲中;中尉程不識為車騎將軍,屯雁門。六月,罷。廣與不識俱以邊太守將兵,有名當時。廣行無部伍、行陳,就善水草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刁斗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陳,擊刁斗,士吏治軍簿至明,軍不得休息;然亦未嘗遇害。不識曰:"李廣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樂,鹹樂為之死。我軍雖煩擾,然虜亦不得犯我。"然匈奴畏李廣之略,士卒亦多樂從李廣而苦程不識。

臣光曰:《易》曰:"師出以律,否臧凶。"言治眾而不用法,無不凶也。李廣之將,使人人自便。以廣之材,如此焉可也;然不可以為法。何則?其繼者難也,況與之並時而為將乎!夫小人之情,樂於安肆而昧於近禍,彼既以程不識為煩擾而樂於從廣,且將仇其上而不服。然則簡易之害,非徒廣軍無以禁虜之倉卒而已也。故曰"兵事以嚴終",為將者,亦嚴而已矣。然則效程不識,雖無功,猶不敗;效李廣,鮮不覆亡哉!

夏,四月,赦天下。

五月,詔舉賢良、文學,上親策之。

秋,七月,癸未,日有食之。

《資治通鑑》 宋·司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