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導讀

吳蓀甫拿著那“草案”,一面在看,一面就從那紙上聳起了偉大憧憬的機構來:高大的煙囪如林,在吐著黑煙;輪船在乘風破浪,汽車在駛過原野。他不由得微微笑了。而他這理想未必完全是加榨的。(第5章)

當時他們一起合夥搞的有一個國民黨政客叫唐雲山,跟吳蓀甫大談三民主義,談孫中山的《建國方略》。別人只想著賺錢,根本不理會這一套,“只有吳蓀甫的眼睛裡卻閃出了興奮的光彩”。(第3章)可以看到,實際上是吳蓀甫所想像的東西,跟孫中山的想像,跟當時中國全體民族資產階級所想像的是一致的,按我們今天說,也就是要想像出一個現代化。中國人進入20世紀,最大一個夢想,也是最大一個“道統”,就是中國如何實行現代化,如何使中國走向世界最富強的前景。這個時候,茅盾一下子就賦予吳蓀甫一個很偉大的性格。作家一開始就給了他一個很高的起點,是要透過這個人格來貫穿現代化的素質,就是說,這個人本來就是跟我們整個國民對於中國如何發展現代化的想像聯繫在一起的,是渾然一體的。

這樣的資本家,必然要對政治、對國家提出自己的理想和要求。裡面有一個細節,就是吳蓀甫跟他的大舅子杜竹齋兩個人交談,因為杜竹齋是個銀行家,他就說:“開什麼廠!真是淘氣!當初為什麼不辦銀行?憑我這資本,這精神,辦銀行該不至於落在人家後面罷?現在聲勢浩大的上海銀行開辦的時候不過十萬塊錢……”不過,話說回來,他說“只要國家像個國家,政府像個政府,中國工業一定有希望的!”(第2章)茅盾所想像的資本家力量其實是很大的,他們的經濟活動已經跟當時的現代中國的政治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操縱當時軍事和政治。

吳蓀甫身上有一種非常強的現代性格。過去已經有人研究過,吳蓀甫所出現的場景,比如客廳、工廠、辦公室、汽車,都是一種公眾的場景。幾乎就沒有一個是幽閉的、靜止的場面。而其他的一些老闆,比如他的對手趙伯韜,趙伯韜出現的地方都是鬼鬼祟祟的,第一場出現就是在花園的假山背後,像在搞陰謀,然後在旅館裡面,旅館也是很隱私的地方,這個人物始終是在暗處的。而在公眾的場景當中,吳蓀甫所有的行為都是匆匆忙忙,始終是在一個行動當中,他從汽車上下來,走進客廳,發脾氣,處理公務,然後馬上又出去,好像茅盾是一個攝影機,一直跟著這個人在走。這個藝術形象就一直在動,心情在動,臉色在動,身體在動,始終是通過一個強烈的動態來展示這個人的性格。比如第7章寫到吳蓀甫在等待公債投機訊息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出現就是他一個人在客廳中來回踱步,看時間,自言自語,到書房打電話,跟費小鬍子談話,連眉毛都在動:“吳蓀甫不耐煩地叫起來,心頭一陣煩悶,就覺得屋子裡陰沉沉地怪悽慘,一伸手便捩開了寫字桌上的淡黃綢罩子的大電燈。一片黃光落在吳蓀甫臉上,照見他的臉色紫裡帶青。他的獰厲的眼睛上面兩道濃眉毛簌簌地在動。”這裡有一種很強的緊張感,這個人物一出現就給人與眾不同的感覺。到後來吳蓀甫完全崩潰,到絕望的時候,他就突然去強姦一個女傭,仍然是靠生命力迸發出來的獸性力量。

這樣一種強烈的動感,跟汽車、跟1930年代最現代化的場景結合起來,這個人物身上就被賦予某種以現代為特徵的審美追求。在起首部分就寫到了汽車:“汽車愈走愈快,沿著北蘇州路向東走,到了外白渡橋轉彎朝南,那三輛車便像一陣狂風,每分鐘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新記錄。”作品中幾次寫到了“一九三○年式的”汽車,“鏇風般向前進”,強調一種速度和節奏,這是現代人的感受,這種感受又和內心的焦慮交織在一起。從古典的意義上來理解美,美一定是田園式的、牧歌式的,以靜為主。我們看國畫,國畫裡面沒有一個是在奔跑的,人都是在釣魚、喝酒,非常安寧,這種場合才能構成一個美,這是中國古典的審美傳統。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中的場面大多數都是處於相對靜止的狀態,然後把一個細節無限地擴大,無限地再生,像《紅樓夢》里吃碗茶可以吃掉一章,這是古典式的一種描述的方法。現代文學也不是都充滿動感的,但是到了19世紀以後,由於工業文明發展,就使人好像處於被鞭打的一種環境,整個人都被卷到一種社會制度里去,就是匆匆忙忙的動感。這也成為20世紀初西方現代主義流派的藝術家所關注的審美現象。在20世紀初的中國現代作家身上也大量存在著。郭沫若早期《女神》里都是這樣的詩,都是城市在動,喇叭在喊,鼓聲在響,為什麼?他就是通過這種非常強烈的聲音和動作,來體現一個時代的節奏。那么,這樣的時代節奏,他表現的肯定是跟一個喧囂的、充滿了不穩定的現代都市有關係的。

茅盾表現吳蓀甫的每一個細節當中,處處突出了動感,不能不說他是有意而為之的。這種有意為之,我們姑且把它定名為一種現代性格。不是說,冒冒失失、跑來跑去的,才叫現代性格。而這個有了現代的文化背景、現代人的素質、現代的性格所構成的吳蓀甫,是中國小說里很少出現的一個具有現代人格的形象。

但是要明白吳蓀甫這個人物不是寫實的,它包含著茅盾強烈的感情色彩,是用仰視的角度去寫的。比如第5章寫吳蓀甫,是通過他太太的視角來寫的,帶著一種崇拜的目光。吳少奶奶先是擔心她跟雷參謀的私情被丈夫發現,所以表現得很驚惶,吳蓀甫說:“要來的事,到底來了!”她臉色蒼白,心驚肉跳,神經緊張,完全沒有了夫妻間的平等,似乎只等著吳蓀甫來裁決。“吳少奶奶忽然抬起頭來問”,坐在沙發上的她總是這樣仰望著在面前走來走去的丈夫,文字所表現出來的吳蓀甫,都是那種有氣勢的、高大的形象:“尖利的眼光霍霍四射……是可怖的撕碎了人心似的眼光。”“他站起來踱了幾步,用力揮著他的臂膊”,“他獰起眼睛望著空中”,“然後,也不等少奶奶的回答,他突然放下手,大踏步跑出去了”。這是一個有力量的、有著極強的破壞力和創造力的形象。後來“資本家”這個名字在政治上不大光彩,評論家才在分析人物性格時把吳蓀甫分析成了幾重人格,都是套用一些政治概念,破壞了藝術形象的完整性,也違背了藝術的創造規律。其實,這個小說從頭到尾,對吳蓀甫沒有什麼醜化的,沒有什麼兩重性,茅盾本身就是站在林佩瑤的立場上,在看一個“二十世紀機械工業時代的英雄騎士和‘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