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樓


牐犈斗會總在晚飯後開始,並不斷地變換著花樣。現在想來,那大概是人們在勞作後一種難得的休閒。在物質精神都無比匱乏的年代,批鬥會帶給人們的大概也有些娛樂的成分。我和母親被民兵押著,綁著,這些昔日的後生們以一種高昂的熱情把繩子勒了又勒,讓我們雙手在背後反轉高舉著。他們用鐵絲穿了木牌懸在我們的脖子上,又在牌子下面掛了磚,以顯示他們的精明與深惡痛絕。我用餘光看著母親,她的腰栽向地面,汗珠順著面頰一粒粒地往下滴,頭髮被民兵向後拉著,以保持那頂紙糊的高帽子不掉下來。她的臉上抹滿了鍋底灰,眼皮劇烈地抖動著,一縷花白的頭髮貼著前額,擋住了右邊的小半張臉。
牐犕范ド希汽燈發出滋滋的響聲。黃土墊的主席台上擺著幾張桌子,村革委會主任帶領民眾高呼著打倒階級敵人的口號。那口號一聲比一聲響亮,一層層席捲而來,在我們的耳邊匯聚成一個巨大的鏇渦,輕易地吞沒了我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在這聲浪里,母親顫抖著,搖晃著,象一張單薄的紙即將飄下主席台。這些晃動在“革命者”們的眼裡撒下一粒抗拒的沙子,在瞬間激怒了狂躁的人群。民兵連長從背後一腳把她踢在地上,她的頭猛烈地撞向主席台。在人們的吶喊聲中,她在主席台上蟲子般蠕動著,一點點側著屈身,吃力地翻身,然後跪立,再慢慢地抬腿撐起身子。當母親再次站立時,血從鼻子和嘴角混合著鍋底灰慢慢淌下來,一直流到我的心裡。
牐犆棵靠吹僥蓋裝づ斗的情形,我都忍不住想說出實情。但每次批鬥會回來,給母親揉著腰聽她講哥哥的事,到嘴邊的話便又咽回到肚裡。那時母親的目光是溫和的,甚至是幸福的。她對未來的團聚充滿了渴望,那是她能夠再次爬起來的一根支撐的柱子。我不忍心把這根柱子抽開,只有在她睡熟的時候,偷偷地哭。
牐牼駝庋,到了文革結束,不存在階級成分了,母親又開始拄著拐棍去門樓等兒子了。門樓看著母親的縷縷青絲變白髮,門樓給母親的額頭添注了條條溝壑,這時候的母親眼睛已經看東西模糊不清,不能再繼續邊做針線活邊等兒子了,每天早上充滿希翼的來到門樓,用空洞混濁的目光盯著遠處,然後在家人左哄右勸下挪動著小腳,嘴裡咕咕噥噥的說著只有自己才能聽的話結束一天的等待。

牐牶罄矗我的幾個兒子也大了,家裡準備翻蓋房子給他們娶親結婚。母親死活不讓拆門樓,說兒子從這裡的走的一定要從這裡回來,家裡什麼也可以不要,就是門樓必須留下來。
牐犇蓋滓惶焯燉先ィ自己最後已經走不動路了,還經常要我去門口看看,說老大回來了聽到他的腳步聲。母親臨走的時候,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老大回來的時候告訴他,娘等了大半輩子,不能再等了,回來後一定到娘墳前燒點紙錢告訴她人回來了。把母親埋葬的時候,我把大哥的遺物找出來埋在了母親的墳側,希望大哥生為國盡忠,死後給母親行孝吧。
牐犆娑宰爬險呶夷然無語,又抬眼看看了那門樓,木然轉身離去。

※本文作者:徐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