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普查
之一 20名契約工與一輛大型拖拉機
小村很小,不足千餘人,居住在半山坡上,土瘦民窮。於是大部分青壯年男子都去百里外的林場去伐木混口飯吃,年底不僅給隊里上繳工分錢,還能滿滿拉回幾東風車的木料。這兩全其美的差事讓他們幹起來既賣力又過癮,林場的公區主任非常喜歡這些契約工。
但這一年,大約七十年代初吧,春節剛過,這些剛從婆娘被窩裡爬出來的男人們,準備行李又要走的時候,大隊書記卻統統把他們留了下來,讓他們去峽門炸石頭,修河堤。公區主任在山裡等不住了,就親自到村里來叫人,大隊書記可是有威信的書記,全公社的紅人,一言九鼎,哪能更改呢。公區主任苦口婆心勸說,什麼給他們轉正呀,給村里多拉木料呀,全都無用;書記說天大的事也沒有修堤增地重要。公區主任最後說送給隊里一輛大型拖拉機交換,只要20名契約工,書記也一口回絕了。無奈,公區主任只好到別的隊里去叫人。
這樣過去了許多年,修成的河堤也沒發揮多大的作用,因為天旱再沒發大水,河水幾近斷流。而別的村里去的契約工都轉了正,有的人甚至當上了林場場長,縣級幹部待遇,給村里拉來的木料也不計其數,新房蓋了無數間。咱村裡的那些當年沒有走的人們不免憤憤不平,指著老書記的脊背發一通牢騷和不滿,但老書記已下台多年了,他們自己也兒孫滿堂了,也就釋然的怪自己的命不好,咱村裡的風水不好,不出人。
之二 山背後也是中國的地盤
來順父親和我父親交往的時候,他是一個健壯的男子漢,黝黑的臉膛,高高的個子,走起路來虎虎生風,他與父親的交往是因為有一個特殊的愛好,放鷂子給隊里看穀子。不然我的父親比他年齡大的多,行動遲緩,又是一個老實本分的放羊老漢,反正當時在我的眼裡,他們不是對方,而且居住又遠。來順家在高高的堡子背後的三隊里,我家則在山腳下的一隊。
他們經常在我家裡切磋養鷂子的經驗,又互相欣賞對方鷂子的英姿,品評鷂子的優點和不足。架鷂子的長竿子一般比人稍高些,下端安著鐵匠打成的長而尖的鐵尖,架鷂子的人卯足氣力,往手心吐一團唾沫,搓搓手,攥緊鷂竿,鐵尖便深深的插進了堅硬的土院。然後撕一塊捕來的雀肉餵飽它。於是父親的鷂子和來順父親的鷂子就雄赳赳氣昂昂的挺立在兩枝長竿上,如果不是爪子上被繩索套住,它們就會像兩個勢不兩立的男人一樣決鬥起來。我看他的鷂子比我父親的鷂子清瘦的多,根本比不上父親的鷂子那么圓潤和矯健。等來順的父親走後,父親就向我說,你看他的鷂子比咱的品種優良,但餵得毛色不順像病雞似的。我問為什麼?父親說人懶吧,懶人有懶命,隊里還把好鷂子給他放。當時一隻鷂子一百多元,和一頭騾子的價錢差不多,是隊里從集市上買來的。這一年秋天,穀子成熟了,我跟著父親去谷地看他們放鷂子趕麻雀。我便親眼目睹和證實了來順父親的懶。他在較平坦的谷地里架著鷂子來迴轉悠,要么就將鷂子竿插在地頭上,蹲在陽窪旮旯里一邊曬暖暖,一邊一鍋又一鍋地抽旱菸。而我的父親則在高山老硬窪上不停地穿越,像一個優秀的偵查員,深入敵人的心臟,趕走了一群又一群麻雀,他的鷂子也捕來了一隻又一隻獵物,出色的完成著任務。等麻雀們躲在遠遠的樹林裡養精蓄銳,伺機反撲的戰鬥間隙。父親還要爬在土崖上拔蒿草,等太陽落山,鳥們棲息,父親已有一大捆柴草堆在了谷地,還要分些死麻雀給來順父親的鷂子。
穀子上場了。來順的父親也就不大到我家裡來了,我不知道他的鷂子還養否?父親則給鷂子泥了個大土籠子,捉瞎瞎,逮麻雀,想方設法讓鷂子過冬。很久不見來順父親了。我問父親,父親說在家裡養傷呢。我問怎么回事?父親說他家裡沒柴燒了,去山背後偷人家隊里的苜蓿草,被人家逮住了,押送到大隊,大隊書記問為什麼偷人家的苜蓿,來順父親說不是咱隊的,是山背後的。山背後屬另一個縣管轄,來順父親尋找著理由為自己開脫。大隊書記斷喝一聲:胡說,山背後也是中國的地盤!給他坐土飛機。坐土飛機就是綁一紮繩的意思。民兵連長就叫來幾個民兵,把來順父親五花大綁,提起來又放下,放下來又提起來……來順父親疼得哇哇大叫。坐土飛機的代價是他的一隻胳膊斷了。殘了胳膊的來順父親此後就再也架不成鷂子看穀子了,以後每年的穀子,都是我的父親一個人去看。父親的鷂子,還是那么矯健和敏捷,秋天的谷地,還是那么鬱熱,充滿雀噪。
※本文作者:郁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