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背影

到新寧出差,順便回家看看。到家時,已近黃昏。太陽離雷公山北側的山坡不足一竿高,站在坡上用力一跳,便能摸到。橙黃的光線,是從林子的樹枝下面橫穿過來的,把樹桿的影子投在牆上。大哥家的門是緊閉著的,只有東邊的廚房門斜著一條縫, 就像疲憊得即將睡去的眼皮。我立在屋前的坪里,皺了一下眉頭,又豎起耳朵,想搜到一點點聲響。一片樟樹葉,晃悠悠地飄下來,落在尿凼里,漾出幾輪半月形的漣漪。我仿佛聽到微風的聲音。

突然間,心情像踩了一腳緊急剎車,掉了個頭。我心裡空得慌,幾乎害怕。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娘。”剛叫出口,就意識到我娘和父親去年已相繼過世了。我背脊麻了一線,麻向腳跟。

廚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大哥出現在門口。我叫了一聲:“大哥。”大哥驚了一下,連忙笑著迎出來,接過我手中的行李。

我看得出大哥很高興,陪我坐在堂屋門口,一直在笑,話語不多,偶爾嘣出幾句話,問我兒子和妻子的情況。大嫂和兩個兒子、兒媳都在外面,或參加工作或打工,僅留下大哥在家看屋。大哥的屋在中間,東邊是老屋,是父母手上修的,兩老過世後,老屋空著,做雜屋。西邊是二哥的屋,為了供兒子根盛上大學,二哥領著妻子和大女、滿崽到深圳打工去了。望著二哥家緊閉的門窗,我心裡有點淒涼的感覺:“二哥沒回來過?”大哥點點頭:“嗯,一年多了,今年過年也沒回來。”我鼻子酸酸的。大哥略有所思,輕輕說:“先武今年也五十歲了。”我驚了一下:“喔,二哥都五十了?”大哥想了一下,說:“我打算去個電話,叫他回來過生日,擺幾桌。”“要得,我也請假回來。”說完,我眼眶濕了。

大哥做飯去了,我圍著二哥的屋轉了一圈。屋前的野草密密的,高過腰間,毛毛菜的枯桿兒,掛著幾根枯花。大門上的對聯,字脫落了多半,猜不出對聯的原話;紅色已經褪盡,變成了白色。窗戶上布滿了蜘蛛網。我推了一下窗戶,推不動,明明知道看不見屋內的東西,卻湊近去往裡瞅。此時,我真希望二哥就在屋裡,知道我來看他了,打開門,笑呵呵地迎出來。然後,做幾個菜,像往年一樣,仨兄弟一起喝幾杯。

我怕呆久了,忍不住傷感,便離開二哥家,去了老屋。

站在老屋的堂屋中間,那種感覺,就像小時候走進深山叢林中,身邊的夥伴突然消失,身上發冷,帶著一點點恐慌。我最後一次見到這堂屋,是母親的靈堂。那熱鬧了幾十年的窩,隨著靈堂的拆除,嘎然冷卻、沉寂,塵封起來。犁、耙、風車、曬墊、打穀機,橫著,豎著,或臥,或立,或斜靠在牆上。我的家,我幾十年的歡樂和牽掛,就像一顆甜蜜的糖,放在時間的水裡,被溶化,稀釋,沖刷,化著了眼前的淒涼。

堂屋正門的上方,掛著一面書本大小的鏡子,鏡面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灰,有許多麻麻點點的污垢,映出瓦灰色的光,照在地上,比沒有光更顯陰暗,冷冷的,有點邪。上面頂格寫了一個紅色的“吞”字,我想,可能與驅邪有關。但我並不知道它的正確含義,只清楚地記得它與我家經歷的一場災禍有關。

一九七九年,我高中畢業,二哥復了一年課,與我一起參加高考,都名落孫山。娘說,再苦一年,送我和二哥去複課。正在為錢發愁的時候,縣人民醫院的診斷說,大哥患了癌症。父親每天夜裡坐在堂屋的門檻上,默默地抽菸,到深夜,誰喊他都不理。母親走完了全村和所有的親戚,一面哭,一面求人借錢救命。

早晨,天陰沉得幾乎要哭出來了。黑雲壓在雷公山頭,快撐不住了。師公在我家堂屋門口,燒了一大堆錢紙,舉起公雞,對天連喝三聲:“嗬,嗬,嗬——”受驚的公雞“咯咯”地尖叫起來。師公殺了公雞,一手抓著翅膀,一手捏著雞嘴,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地上灑了一弧血跡。然後,師公一面念咒語,一面沿堂屋四周灑了一圈雞血。最後,用手指從雞脖子上醮著血,寫了一個“吞”字。父親幫助他把鏡子掛在堂屋門上方。

完了,師公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很詭秘地對我父親說:“有人在你家裡弄了礙。”家鄉有種傳說,如果得罪了會施法的人,那人就會暗中施法,降禍於人,叫著弄礙。

父親驚愕地望著師公,不敢相信:“我一生從未得罪過人哪。”

※本文作者:影子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