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背影



師公在堂屋裡轉了一圈,叫父親把樓梯搬來。師公爬上去,取下用竹釘訂在樑上的黑布,再換成紅布訂上去。師公拍拍手上的灰塵,神秘地看了父親一眼:“現在好了,沒事了。”

父親直搔頭皮,要信不信的樣子。我心裡狠狠地麻了一下,只覺得又神秘,又有一點 害怕。

母親把公雞煮了,一家人圍在餐桌前,沒一人動筷子。母親用尼龍把雞肉包好,交給剛結婚的嫂子。嫂子背著行李,陪著大哥到長沙治病去了。

送走了大哥,母親把我和二哥叫到跟前,猶豫了好久:“崽啊,家裡的情況你們都清楚,我做娘的為難哪。如果你們倆都去複課,不留一個掙工分,一家人都會餓死。”

我望望母親,低下了頭。

“你倆兄弟商量商量?”

我看看二哥,他坐在床沿上,也低著頭。我坐到門檻上去,撿了一顆小石子,在地上亂劃一氣,腦里一片空白。

娘問父親,父親黏糊了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

娘同父親商量說:“先國小些,成績又好些,今年只差九分了,就叫他去複課算了?”


父親沒吭聲,點點頭。

娘摸摸二哥的頭,想說什麼,又咽下去了,捂著嘴走開,還沒走出房門,就抹淚。

二哥來到屋後的木料上坐著。我也跟了出去,坐在他對面的石頭上。我們都低著頭,沒說一句話,坐了一個上午。

在我上學的那天,二哥睡在床上不起,早飯也沒吃。當我走出村子,到了龍頸口時,二哥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來,說:“老弟,要好好讀啊,全家人都指望著你,為娘和爺爭口氣。”我們把父親叫爺。

我一路走一路哭,走出三四里,回頭看時,二哥還站在龍頸口,望著我。

今天,時隔二十六年,我站在老屋裡,比當年哭得更傷心。我震顫的哽咽,幾乎震落了樑上的埃塵。

老屋東頭的幾間房子是分給二哥的,二哥在這裡住了二十多年。他一直過得很拮据,瘦瘦的,是營養不良和過度勞累的那種瘦,走在風中,擔心他被吹走。直到前年,他東籌西借,才蓋起了那棟新房,欠了一屁股債。老屋兩年沒住人了,失了人氣,更顯破舊。失修的瓦背,一個個窟窿,漏下的雨水,在牆壁上沖刷出一道道泥痕。門框由長方形斜成了菱形。門沒有上鎖,只插了一根柴棍子。我抽出柴棍子,斜了的門不用推,便“吱呀”一聲,自動開了一半。我落了一頭灰塵。

二哥以前的臥室里,其他東西已經搬走,只剩下一張舊床,床架已斷了一邊,實在不能再用了,才沒搬進新屋的。床上墊著的草,被壓得軟軟的,散著霉味,那是二哥因為墊被不夠厚,才墊上防寒的。窗戶上糊了又糊的報紙,沒撕乾淨,殘剩的碎紙片,小旗幟似的飄著。牆角一個小木箱,斜躺在牆上,箱蓋掉在一旁,幾本舊書掉在地上。我順手撿起一本,是《高考數學試卷解答》,我翻了一下,書頁已變黃,有些被蟲蛀了許多小孔。書中間夾著一張黑白相片,是個女孩的半身照,漂亮,扎著辮子,胸前掛著“湖南大學”的校徽。相片背面,有一行鋼筆寫的字:“我等你,在湖大。”

我細細地看了看,污損的相片上,汗指印依稀可見。我視線越來越模糊,不忍再看,眼睛一閉,禁不住直流眼淚,打濕了相片。我忙把相片擦乾淨,夾進書里,連同另幾本書,放進箱裡,蓋好。也許二哥已將它忘記了,也許二嫂不知道有它,既然已藏了幾十年,那就讓它還藏在這裡。

我把箱子搬到床上。心想,床上隔潮,箱裡的東西會保存得更久些。我發現箱子低下粘著一張卡片,揭下來一看,是二哥的高考成績通知單,三百零一分,離錄取分數線只差一分。我一直以為二哥不願把分數告訴別人,是因為考得太差,怕丟人。

※本文作者:影子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