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語。
我比小表弟大六歲,到現在我還記得,我第一次抱他時的情景。那時他被裹得像個粽子,安安靜靜地躺在炕中間,大姨在撐子上繡花(我們這兒叫扎手巾),我則躲在牆角,兩眼滴溜兒骨碌亂轉,終於乘大姨一個不注意,快速爬到這個“粽子”身邊,俯下身子就要抱起他,可惜氣力不濟,只抱離炕席,啪的一下,“粽子”落回原地,哭聲隨之而起。我嚇得萎縮回牆角,怯怯得看了看大姨。大姨瞅了我一眼,給小表弟換了一個姿勢,低下頭又繡花了。我瞧見她嘴角得一抹笑意。
小表弟一歲多了,我常常背著他(我總是抱不動他)出門玩耍,可他不知我辛苦(或許是不喜我辛苦),常常把我的肩頭咬得青一塊,紫一塊。記得有一次不知怎么惹了他了,他咬住我的肩頭就是不鬆口,我疼的大聲哭喊,背著他直跑回家。外婆連哄帶嚇,他才鬆口。外婆給我驗“傷”——六個小牙印,清晰地刻在我的肩頭上,牙印周圍已起了紫痘。外婆邊心疼地給我吹著氣,邊數落著小表弟,“你個小熊種,姐姐背著你玩,你還咬她,不知好歹。”回頭又說我,“你就不知道放下他?讓他咬成這樣!”我則小聲嘟囔:“他還小嘛。”小表弟悄悄從喝水的茶缸里抬起頭,偷偷的瞅瞅外婆和我,又把頭埋進茶缸。
兒時的記憶清晰如昨,現今想起,不僅沒有疼痛的感覺,還能情不自禁的笑出聲來。卻不知小表弟是否還能想起被他咬疼的表姐?
小表弟只上過兩年學,還在一年級蹲了一年。不知怎地,那些簡簡單單地文字一遇見他,就變成洪水猛獸,小表弟在它們面前總是悚悚而抖,敗下陣來。在他留級時,我已上國中。假期里,我給他講解題時,看他大睜雙眼,好似很專心,可講過十遍八遍,還是一竅不通。我急得嘴上生燎泡,沒奈何,三筆兩下給他做完暑期作業,不再理他。他也樂得清閒自在。在二年級入學時(老爸費了不少口舌,才說通老師同意),他堅決地扔下書包,不再進學校大門。
小表弟對文字不入門,對莊稼地記得挺牢固。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在一片玉米林海中如何找到自家地,可小表弟在六七歲時,就能從浩瀚麥浪中輕而易舉地指出自家田地的界限。他還指點我:“順著這個隴向東兩畦,是三大叔的,再向東五畦,是馬窩囊家的,從咱家地向西三溝,是建軍家的,再向西是五嬸家的,再……”每每此時,我是瞠目結舌,訥訥而不能言。
久遠的記憶一似往昔,而記憶中的小表弟總是純樸,善良,雖木訥而不失憨厚,少精明而不棄孝順。
韶光易逝,轉眼我已為人妻,為人母,小表弟也到了該成家立室的年紀。一日,接到媽媽電話,說小表弟要結婚了,我趕緊帶著兒子提前回了娘家。沒見過小表弟媳的面,只聽說長得不高,挺顯老。我想小表弟沒有文化,長相也平常,沒有多大挑頭,一聲也沒言語。可聽說新媳婦家要彩禮要得挺邪乎——五間紅磚大瓦房不算,屋裡天花板、地面磚、新式吊燈、新潮窗簾、新興組合家具不算,冰櫃、彩電不算,手鐲、項鍊、耳環等首飾不算,喊爸媽的改口費也不算,喜日子前幾天又要了一萬多元。“老天!不知是嫁女還是賣女,”我心裡暗暗嘀咕,“且看以後吧。”
小表弟結婚那天北風呼嘯,漫天飛雪。喜車在將近12時才到達家門。我見大姨、姨父長吁了口氣。新娘子頭戴花冠,身披白紗,長長的睫毛(假的)一眨一眨,並不如何顯老(卸妝後才見魚尾紋深深)。我的小表弟,當日新郎官,一臉喜氣,扶著新娘子款款走進新房。喜筵開始,一切都如普通的農家婚禮一樣。
天黑了,小表弟忽然氣沖沖地走進大姨家門,進門就沖大姨高聲:“是你把錄像的打發走了吧”!大姨說:“是啊,不是錄完了嗎?再說天黑了,道又不好,讓人家早點走好。”“你管得倒寬,那是我花150塊錢雇的,你憑什麼打發?你賠我錢!”小表弟的手指著大姨的鼻子,跺著腳吆喝。我的怒氣騰的升起,嗖一下跳下炕,媽媽趕緊拽住我。“孩子,今天是你的喜日子,再說錄像的已經走了,你這樣,好看嗎?”媽媽在一旁勸解著,我在一旁憋悶著。眼看著他氣哼哼地跨出門檻,我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我還你錢!”扭頭看看大姨——一張木然的臉,到了嘴邊的一句“你怎么養了這么個兒子”生生咽了回去。扭轉頭,淚水奪眶而出。
※本文作者:疏影橫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