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雜記之——在火車上

南下廣東打工,是我久已盼往的,親友聯繫好的,只待我去。臨到出門,一人獨往,雖已年長,萬事不驚,卻也想著那殊異的地界,陌生的人群,拗口的方言,慣於故鄉的寧靜和單調換了他鄉之喧囂與繁雜,心中也頗有些惶然。而遷徙謀生似鳥類,我之雙足如羽翼,翹首待發,乃不得不準時而起行。一路奔波,與所料一般的無事。車隨日轉,見聞愈奇,至深夜,睡意朦朧中,火車硬臥車箱裡,一眼望去,男女混睡一處,手足相交,橫躺豎臥,頗覺白日裡人人據有的那份矜持,到得睡意壓迫之時,全然丟開不顧,個個皆似困於舊時北方農村的大炕,親如姊妹弟兄,伴了咣噹噹的兩條絲弦合奏,仿佛去往夢境般的黃金天堂。

由江西至廣東,一日未語,一夜未眠。為何未語?前後左右皆素不相識之人,人人均以淡漠眼光眇視。出門在外,各懷懼心,故難張其口,此境雖早已平常慣見,然傳言詭異,謠言惑眾,新聞電視,將各式旅行奇聞肆意渲染,因而人人皆以鄰人為溝壑,他人是地獄。二十來個鐘頭,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可見眼前左右各位耐力之一般,就象是縫上了嘴巴才肯出門的。

早年坐過綠色車相的火車,沒有空調,窗可隨意上下開關。火車頭是蒸汽機車,燃料是煤炭,聲氣可怖,鳴笛驚人,那可真叫節奏感強。有時,車身轉彎,煤灰子還能刮進車窗里,猶如風沙。車箱裡燈光暗淡,好似活動的囚籠。坐椅髒爛,地上污跡橫陳,垃圾滿布。短途的旅程,旅客以各處的經商農民居多,衣著儉樸陳舊,面相老實木訥,所帶貨物沉重,或各種鮮活牲畜,擠得車箱滿滿的。各種氣味,高亮或低沉的聲音,鄉音土語,氤氳其內。若能細心觀察,專注思量,便可知中國農民生活之一般,得些切實體驗。

南下廣東的火車頗有些先進,空調自不必說,髒亂也很快收拾乾淨。總的感覺就是——悶。可對於善於觀察的眼睛來說,這是短距離觀察人的最好的場合,你沒有地方可去,這可以使你耐心觀察,在座的幾位也挪不了窩,你可以使觀察對象固定,反覆細緻的用二十幾個鍾研究個夠,只怪自己沒長一隻達•芬奇的手,不能給後人留下絕妙之肖像畫。

在車上,最可惱的是方便。過道上豎滿了體形各異之人,若非內急火燒,鑽人牆是能免則免,何況若有幸得縫而入,到得廁所,亦須等候。你急急的到了裡邊,將門閂上,臭不可聞,幸而有風稀釋。腳下震動幅度很大,遇著剎車或車身轉彎,你還不得不伸手在可疑的牆上撐住身子,以防打個趔趄。出恭之時,那感覺就象蹲在兩人小轎上,被抬著過山溝,你還真擔心會掀出轎外。你蹲在那兒,除了能聽到火車的金鋼之聲外,門上還有拳頭和手指的敲擊聲,仿佛怕你睡著了。那火車的咣當之聲,還真有催眠的效果。當你迷迷糊糊弄完,怒火中燒地開開門,看見同樣橫眉冷對的幾雙眼睛,恨不能化做一隻小鳥,飛過茂密的叢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想世界上最受拘束之事,除去蹲監獄,就屬坐火車了。其實蹲監獄還可在囚室之中方丈之地來回走動,而坐火車,你頂多欠個身,立起來站會兒。想在雕塑般的人肉林里散步,除非你是孫悟空,能踩著癮君子的煙霧,在堆滿行李的架子邊上,來回從一頭飄到另一頭,而且別碰著高個的腦袋。

有時,我恨父母把自己生的體弱單薄,和別人身體接觸往往吃虧。你看對面那位,胳膊比我大腿還粗,天生就是擠火車的料,能吃能睡,仿佛就在家中的床上。深夜到了衡陽站,他把半個身子都伸出窗外,操著帶鄉音的國語和衡陽土話討價還價,選購水和食物。一對衡陽母子,母在前招呼顧客,其子在後推食品車,手裡抓一根很粗的木棒。我一看那架勢,有關過衡陽車站的傳言,就在心中浮起,趕緊把身子離窗遠點。可那位北方漢子毫無畏意,甚至為了價錢和那對母子吵了幾句。只聽得兒子的棒子敲得鐵合金餐車砰砰響。他縮回身子,坐在那兒旁若無人的大吃大嚼起來。我看著他,羨慕的不行。我想那對衡陽母子,看見這傢伙的兩條粗肉棒子,也不敢輕舉妄動吧。

在火車上除了能看見峻峭高拔的大山,得些罕見之慨外,就沒什麼好看的了,過大山穿隧道也頗新鮮有趣。最怕了無新意的景色,沒完沒了的翻過,就象汽車窗外的城市廣告招貼畫,看熟了也就當看不見了。當火車途徑一座城市,看見群樓聳立,密麻擠眼,尤其夜間,萬家燈火,映亮夜天,想著這樣一座小城便有如此規模,那大城市更是不可想像了,心中有一種地理上的闊大感覺,感到自己的渺小無力,這是很真實的,我喜歡這種真實的感覺,這是我胡思亂想的立腳點。

※本文作者:尤其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