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單衣的詩


鄭單衣(1963- ),出版的詩集有《蔚藍色天空的黃金》(1995)。

致秋天 青春 一首獻給亞亞的秋歌 哭泣 如果你是玫瑰 薩克斯及其吹奏者 宜於憂傷的日子在秋天 失明者之歌 十一月六日 北方日記 時間的迷霧(組詩) 鳳兒


秋天


垮就垮吧,秋天
沒有誰可以動搖我

我的鐮刀
懸在心頭
沒有誰可以使它不生鏽

它明晃晃
有著更冷的意志
它帶著我
渡過水銀的河

渡過水銀的河
它帶著我
在發高燒的樹林裡徘徊

佝僂的正義像魚刺
我卡在魚刺上
舉著我的鐮刀倒退
我和整個秋天一起倒退

我望見了醉醺醺的魚
總是醉醺醺的
我望見了秋天的軍隊和風
在塔尖上

我望見啊,再望見……
雲是那更高的眺望者

不死,不死就是廣泛的沉默
就是改造,洗頭,高音喇叭
……
就是……
就是啊就是……

對於秋天,我只有憤怒、石頭和鐵
對於你,我只有紙和失眠


青春


啊,青春
你過早地攪亂了我的心
過早地
讓我聞到昏迷的硫磺

啊,美酒
你過早地灌醉了火車的肺
過早地
讓我在飛馳的車頭眺望

啊,瘋狂的女人
你們頭腦里溶解了太多的鹽
過早地
過早地讓我粉碎了膝蓋!

啊,未來的動盪之海
我曾奮力投身的夢幻之海
讓我
讓我用眼淚把你排乾

啊,住嘴吧,命運!
別再對我說靈魂是
寶石
寶石損害了我的健康

啊,受驚的火紅之馬
別再誘惑我了
難道
難道還不夠嗎?

啊,騎士,騎士!
亮出你的手掌讓我細察
過早地
我過早地——拋下了青春


一首獻給亞亞的秋歌


今夜,我感到,這顆憂鬱的心
在為你著想
或者幸福,或者悲傷
秋天過去了。去年的秋天也是這樣

整整十五天,你聲音沙啞
念叨著一首詩,一個名字
仿佛專為你的孤單,它們
才將這些楓葉變成美麗的故事

而最美的故事都留不住
就像水,帶走頭髮和梳子
世界天天在變。一株月下的梨樹
有時也懲罰她命中的果實

喔,一樹翻動,萬樹是悲風
自從我們來到這個世界
便總是分離
一個深居簡出,一個心事重重

喔,這徒勞而無用的生活多么勞累!
你住在楓園卻讓我想到
一種美,一種極端的美
正在它們自身的熱血中焚毀

喔,一分鐘一分鐘的焚毀
該是怎樣地一種憂鬱的光
迫使秋天年年相像,迫使我今夜
只為你一個人陷入這無邊的痴狂!


哭泣


如果我可以在一所孤零零的房子裡哭泣
如果我可以哭泣!如果我的心
可以向著你的方向倒挫,在這個
用舊了的世界裡,啊哭泣

如果我可以望見,那古老心靈的烈火
在一個短暫睡眠的夢中盤伏
盤伏在我的心底,啊,哭泣
酒啊,請打開我的心靈讓我哭泣

讓我高舉起悲痛的火把放聲大哭!
帶著分裂的精神的額頭,啊,哭泣
如果,我還可以躲進我熱愛的東西
如果我可以破碎一萬遍,啊哭泣

含著隱痛,在一所孤零零的房子裡,啊哭泣
如果我還能夠。讓悔恨之杯
酌滿咒語!啊,哭泣
瞧著那心痛的祖國從我們中間分離

啊,君主,我的嚮導,我靈魂的空氣!
酒啊,借我的身體繁殖的破碎之心
收起吧,幻想!再見吧,憂鬱!
我四肢冰涼,沒有絲毫記憶!


如果你是玫瑰


如果你是玫瑰
就請在這火紅的夏季深深鞠躬

你是我前天的花朵,也是我後天的花朵
如果你愛我
如果你是玫瑰就燃燒著幸福!

就踏著正步,穿過夢魘
把你的刺,深深留在我肉中

可我,並不在這兒
我是在更高的空中行走

如果你是玫瑰
就把沉重的頭轉向我夏天的道路
就低垂、就緊緊貼住自己的脊背

如果你愛我
如果你是玫瑰就痛苦著虛無!


薩克斯及其吹奏者


“對於那些敢和我較量的嘴
我,就是一段吸血的彎管!

對於這一位,熟知音樂的人
我,就把目光移到他的體內

我要吃那猩紅色的肺病
拯救、拯救世界
變壞的聲音!

你,憂鬱的病人
也是堅定地站在肉中的病人

既然世界選中了你的肺
來做我的盾,我就要——
一定要,刺穿它!

來吧,動手吧,病人!
來試試,你肺中的聲音……”

“來吧!我的醫生
你配做我的敵人!
來吧!來試試這肺中的聲音!

雖然音樂已將我毒害,而我
又不幸當選,來作為犧牲
拯救、拯救世界
變壞的聲音……”

“對於你,我就是黑夜……”
“對於黑夜,我就是
那最遠的星辰……”

“對於你們——
我就是插入其中的天堂!”
“拯救、拯救世界
變壞的聲音……”

“你看他,紅了,吹破了!”
“你看他,笑了,笑出了血!”

“你看你們——
一些是矛,一些是盾……”

“拯救,拯救世界變壞的聲音!”


宜於憂傷的日子在秋天


怎樣使你相信這是秋天
這兒的一切
都已發展到反面
最美的風景是空虛
最冷的清水是火焰

誰知道我把耳朵放進了
一個鐘頭。誰知道
我命令一陣清風!

葉落了一月。鍾越敲越啞
怎么可能是酒
剝奪了我的悲痛!

怎么可能是你,一人獨行
成為一件衣服的僕從
怎么會是這樣,死去的鳥群
又突然出現在天空?

秋天。這是什麼樣的日子
這是火焰窒息火焰的日子
不。我無法叫你相信
這是電在金屬中彎曲的日子

這是個災難! 我對於你
大開死亡之門
通過吧,迷惘的臉,光輝的臉
宜於憂傷的日子在秋天


失明者之歌


這是巡夜者的夜,這是
古老的守護者的夜
漆黑的閃電用失明補充能量

在高高的塔樓里
鵝,從南方飛來
鵝是真正的做夢者而不是一個夢
而不是細腰的電線
而不是我
凝視低頭走在陰影里的夢遊者

像另一種白天,我們從未到過
卻夢見了這一刻

這一刻

我手中的閃電使他的夜幾乎不黑



該是記憶里說來就來的
那群菜花蝶吧
繞著滿園子的臘梅枯枝亂唱
唱個沒完

該是大晴天午睡時夢見過的那對
尚不會哭泣的小胖梨吧
拒絕和人分享的凍紅的手指頭

我的。我們的
徹夜沉醉於自己熱血里的
一行行大白話的詩……而且

那躡手躡腳的又該是誰呢
在窗外……你?你們?
又回到我這泛著白光的日子裡來
是憑著記憶嗎?

而且,時間的粉狀物正如此肆虐地
聚於這一刻,要照亮某一天的黃昏
當我們
還是那兩枝相許的出牆梅
彼此,深深深深地,在嗅著對方


十一月六日


就索性將午餐那條鱘魚里取出的熱力用盡
她繼續虛構大雪,和雪片上那種反光
那是瘋人院額頭上的反光嗎?
深秋,北方,有人在默唱

北方的深秋啊
穿大紅長袍的綠色理髮師用熱風吹著林蔭

而空調機,這棟大樓的肺正歡快
正緊緊吸住窗外。
那片包裹著群星的藍天不放

就索性讓躲進毛線團里那點熱氣也散盡了
當披肩里的女高音
在窗外草坪中央婷立,在啊……啊個不

如此輕的一季,竟可以用腳尖來支撐
當女高音在唱著孤獨……大雪……
一枚同樣孤獨的核也在內心踮著腳尖
轉動……轉動的瘋人院
留下擦痕,在冰塊上

而空調機,這棟大樓的肺正歡快,正緊緊吸住
你我。就索性……
就索性讓北方升起,像你我,漸次
敞開自己落葉的漏斗吧。在這首詩里

樹兀立,彼此克制……克制住
不讓枯葉落到樹影之外
當她身上那股難聞的藥味霧一般籠罩
在樹林對面,在大樓以西

相愛者傾科,更傾斜……在二十行以外
那鋒利的喙彼此叼著
愛情──鐵皮屋頂那張快要憋紅的臉
在二十行之外,大雪
突然從天空那敞開的漏斗里落下……

虛構的……虛構的我發白,並不可避免地
陷入沙發的皮里感到噁心

我起身。我離開。我停止吃那條熱氣全無的鱘魚


北方日記


我身上的那些腳踏車乃去掉了靈魂的
馬群呢,在林蔭道
人群離地,穿梭,像幽靈在飛……
霧。我們置身在彼此的霧裡

傷口再度裂開卻不想說話
“說,你說呀!”
六個指頭中那多餘的一個指著……

暖氣片那排發亮的肋骨,亮得像死
當那群淚汪汪的老人
在我身上舉著蠟蠋

當那群淚水老人用皮尺去量這個國家
我珍藏在日記里的國家……深井晃動
霧正瀰漫。霧

像那不像的……
從裡面領著我前往,前往

六個指頭中那不存在的一個
在書寫馬群
沿著河岸不說話的馬群馳過
天空……停止泛藍的天空
大雁更像那不像的

“說,你說呀!”
我身上的那群女孩在問自己的傷口


時間的迷霧(組詩)


一 時間的迷霧


“我為你預定了一個座位,在明年春季,那個劇場
又為你預定了一句話,在後年夏天……
以及,一場風暴,兩朵鮮花,和三個星空……”

星空裝進大腦,大腦裝進顱骨
顱骨埋在腰間,腰埋進手心,手捂住臉
用腰上的脂肪分泌淚水
而臉──尚未成形
在胚胎那遲鈍而血腥的喉嚨里

一句話正在傳來的途中──
“我為你預定了……一切!”
在二十個指頭所做的粘稠的夢裡

我拿著六朵五年後的白雲──
(是我同時向三個星空預定的……)
平靜而耀眼地,在你身邊那個座位上
用許多許多來不及破碎的雨點

對你講述那場風暴,那場
冷凍在魚群脊椎里的風暴──
(是我從太平洋最黑暗的深谷里預定的……)

以及,災難後的,兩朵鮮花,三個星空……

而這一切,也是我暗中為自己預定的……
從我吞下的那顆蟲牙里
“有人向虛無投出了夢想的長矛……!”
──後年夏天的那句話正在傳來的途中

二 悲哀

我的雙親已陷入衰老的皺紋而我的兒子尚未出生
他遠遠地站在我想像力的白光中
像另一種
光源。我的芽,嫩嫩的
提前吹來了幼樹的氣息:
“爸爸,媽媽……!”
當我推開大門,興奮地大喊,在同一種
表情里,我們合用著

同一張嘴,同一條聲帶,同一種聲音……
當我推開大門
在那株幼樹根部悲哀的洞穴里

當我們用同一雙手
接過兩位老人手中
那包紮在繃帶里的,我的黑色童年……

我的兩隻眼睛,兩隻眼睛,同時
迸出熱淚……就像那
繃帶上正在滲出的血水,在雙親手中

分不清是誰?在用誰的聲帶在喊同一句話
爸爸,媽媽……

我的兒子已陷入衰老的皺紋而我的雙親尚未出

三 許諾
──獻給彩亦

我買下的那隻桔子像一個祖國
放在手心
與之對應的,是一片小小的天空

在高高的免費的雲縫裡
城市,無邊際的水泥山谷
人流像肉的洪水

我被撞擊過兩次嗎?
連續地,鈷藍色的兩次

但它並未落下,被皮靴踩爛
那隻桔子仍停在空中原來的位置
當我被人流捲走

這隻穿透著經過它的軀體的燈籠
晃動,卻沒有人發現
我,在街口,盯著
它投在斜坡上的影子……

我不想再擠回去,把手

放回它的下面,並將它取走
我想讓它繼續停在那裡,永遠……永遠
我堅硬的牙床不分晝晝夜地質問著
這隻燃燒的,燃燒的

桔子。以及,與之對應的我
整整三十年的憂鬱之核,已吐在地上

四 此詩送給你

輕輕地,我掏,輕輕往外掏,這首詩,春天啊,這首詩
用舌頭尖,小心又小心,用舌頭尖
掏出堅硬的核,飲完核里的冰,再送給你

耐心地,從衣兜里……我繼續往外掏,這首詩
忍不住……又再掏一遍……春天啊
吹去上面的灰,再送給你
這雙寂寞的出血的手,和指頭上的髒繃帶

輕輕地,為什麼這些樹枝仍要吐出纖維和風?
輕輕地,挖,輕輕往外挖,埋在肉里
那個不綠的核,用舌頭尖
在這張不夠綠的紙片上,用舌頭尖

使勁兒舔著我裡面那個黑色的春天啊
在空白處,為什麼那些纖維仍要吐出樹葉和風?
在指尖上,送給你這首詩的最後一行:

“我在挖自己肉里埋得太深的綠樹與星空……”


鳳兒


今夜,我貪婪的鳳兒是只狐狸
她愛我時,猶如夏季
香水灑過五遍,鳳兒的頭髮輕盈若許
這別後的小手總是溫軟纖細
幾日不見,竟如此芬芳迷離

此地是他鄉,夏至也照樣清風徐徐
這會兒,我見她飲下涼水。再往後
又點數頸項上的黑闈
入夜時,燈籠微胖,近在咫尺
我卻想著鹽和一群羊子

喔,有多少珠簾在這時幽閉
又有多少怨尤,在弄著一件單衣
夜和夜,如此不同。但鳳兒的房間裡
一種氣息卻熟悉另一種氣息。這多像
滿滿一籃鮮梨,心懷柔玉,一隻

又一隻,我為她剩下果皮。就像她對我
重複一席溫存的話語
但所有的話語都只是一句。在今夜
梨兒走遍周身。愛,展開
火紅之軀,又在我心中布下了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