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蝶的詩


周夢蝶(1920- ),本名周起述,出版的詩集有《孤獨國》(1957)、《還魂草》(1965)等。

十月 逍遙遊 菩提樹下 燃燈人 垂釣者 冬至 九行 擺渡船上 二月 六月 托缽者


十月


就像死亡那樣肯定而真實
你躺在這裡。十字架上漆著
和相思一般蒼白的月色

而蒙面人的馬蹄聲已遠了
這個專以盜夢為活的神竊
他的臉是永遠沒有褶紋的

風塵和抑鬱折磨我的眉發
我猛叩著額角。想著
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過了
甚至夜夜來弔唁的蝶夢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還有虛無留存
你說。至少你已懂得什麼是什麼了
是的,沒有一種笑是鐵打的
甚至眼淚也不是……



等光與影都成為果子時,
你便怦然憶起昨日了。

那時你的顏貌比元夜還典麗,
雨雪不來,啄木鳥不來,
甚至連一絲無聊時可以折磨自己的
觸鬚般的煩惱也沒有。

是火?還是什麼驅使你
衝破這地層?冷而硬的,
你聽見不,你血管中循環著的吶喊?
“讓我是一片葉吧!
讓霜染紅,讓流水輕輕行過……”

於是一覺醒來便蒼翠一片了!
雪飛之夜,你便聽見冷冷
青鳥之鼓翼聲。


逍遙遊

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化而
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
—— 莊子


絕塵而逸。回眸處
亂雲翻白,波濤千起;
無邊與蒼茫與空曠
展笑著如迴響
遺落於我蹤影底有無中。

從冷冷的北溟來
我底長背與長爪
猶滯留著昨夜的濡濕;
夢終有醒時——
陰霾撥開,是百尺雷嘯。

昨日已沉陷了,
甚至鮫人底雪淚也滴幹了;
飛躍呵,我心在高寒
高寒是大化底眼神
我是那眼神沒遮攔的一瞬。

不是追尋,必須追尋
不是超越,必須超越
雲倦了,有風扶著
風倦了,有海托著
海倦了呢?堤倦了呢?

以飛為歸止的
仍須歸止於飛。
世界在我翅上
一如歷歷星河之在我膽邊
浩浩天籟之在我肋下……


菩提樹下


誰是心裡藏著鏡子的人呢?
誰肯赤著腳踏過他的一生?
所有的眼都給眼蒙住了
誰能於雪中取火,
且鑄火為雪?
在菩提樹下。
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
以嘆息回答
那欲自高處沉沉俯向他的蔚蘭。

是的,這兒已經有人坐過!
草色凝碧。
縱使在冬季
縱使結跗者的足音已遠去
你依然有枕著萬籟
與風月的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

坐斷了幾個春天
又坐熟了幾個夏天
當你來時
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後
雪即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度的今夜
當第一顆流星暗然重明
你乃驚見:
雪還是雪,你還是你
雖然結跗者的足音已遠去
唯草色的凝碧


燃燈人


因果經云:「爾時善慧童子見地濁濕,即脫鹿皮衣,散發匍匐,待佛行過。」又云:「過去帝釋化為羅剎,為釋迦說半偈曰:『諸行無常。是生滅法。』釋迦請為說全偈。渠言:『我以人為食,爾能以身食我,當為汝說。』釋迦許之。渠乃復言:『生滅滅已,寂滅為樂。』釋迦聞竟,即攀高樹,自投於地。」

走在我底發上。燃燈人
宛如芰荷走在清圓的水面上
浩瀚的喜悅激躍且靜默我
面對泥香與乳香混凝的夜
我窺見背上的天濺著眼淚

曾為半偈而日食一麥一
曾為全偈而將肝腦棄捨
在苦行林中,任鳥雀在我發間築巢
任枯葉打肩,霜風洗耳
滅盡還蘇時,坐邊撲滿沉沉的劫灰

隱約有一道暖流幽幽地
流過我底渴待。燃燈人,當你手摩我頂
靜似奔雷,一隻蝴蝶正為我
預言一個石頭也會開花的世紀

當石頭開花時,燃燈人
我將感念此日,感念你
我是如此孤露、怯羞而又一無所有
除了這泥香與乳香混凝的夜
這長發。叩答你底弘慈
曾經我是靦腆的手持五髁花的童子



垂釣者


是誰?是誰使荷葉,使荇藻與綠萍,頻頻搖動?
攬十方無邊風雨於一釣絲!執竿不顧。
那人由深林第一聲鶯,坐到落日銜半規。
坐到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之背與肩被落花壓彎,打濕……
有蜻蜓豎在他的頭上,有睡影如僧定在他垂垂的眼皮上,
多少個長夢短夢短短夢,都悠悠隨長波短波短短波以俱逝——-
在蘆花淺水之東醒來時。魚竿已不見,
為受風吹?或為巨鱗銜去?
四顧蒼茫,輕煙外,
隱隱有星子失足跌落水聲,鏗然!


冬至


流浪得太久太久了,
琴,劍和貞潔都沾滿塵沙。

鴉背上的黃昏愈冷愈沉重了
怎么還不出來?燭照我歸路的孤星潔月?

一葉血的遺書自楓樹指梢滑墜,
荒原上造化小兒正以野火燎秋風的虎鬚……

“最後”快燒上你的眉頭了!回去回去,
小心守護它:你的影子是你的。


九行


你底影子是弓
你以自己拉響自己
拉得很滿,很滿。

每天有太陽從東方搖落
一顆顆金紅的秋之完成
於你風乾了的手中。

為什麼不生出千手千眼來?
既然你有很多很多秋天
很多很多等待搖落的自己。


擺渡船上


負載著那么多那么多的鞋子
船啊,負載著那么多那么多
相向和背向的
三角形的夢。

搖盪著——深深地
流動著——隱隱地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
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

是水負載著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負載著船和水?

暝色撩人
愛因斯坦底笑很玄,很蒼涼。


二月


這故事是早已早己發生了的
在未有眼睛以前就已先有了淚
就已先有了感激
就已先有了展示淚與感激的二月

而你眼中的二月何以比別人獨多?

總是這樣寒澹澹的天色
總是這樣風絲絲雨絲絲的——
降株草底眼睫垂得更低了
繹殊草底服睫垂得更低了
“怎樣沁人心脾的記憶啊
那自無名的方向來
飲我以無名的顫慄的……”

而你就拼著把一生支付給二月了
二月老時,你就消隱自己在星里露里。


六月


枕著不是自己的自己聽
聽隱約在自己之外
而又分明在自己之內的
那六月的潮聲

從不曾冷過的冷處冷起
千年的河床,瑟縮著
從臃腫的呵欠里走出來
把一朵苦笑如雪淚
撒在又瘦又黑的一株玫瑰刺上

霜降第一夜。葡萄與葡萄藤
在相逢而不相識的星光下做夢
夢見麥子在石田裡開花了
夢見枯樹們團團歌舞著,圍著火
夢見天國象一口小麻袋
而耶穌,並非最後一個肯為他人補鞋的人


托缽者


滴涓涓的流霞
於你缽中。無根的腳印啊!
十字花開在你匆匆的路上
衣明囚與昨日與今日之外
你把憂愁埋藏。

紫丁香與紫苜蓿念珠似的
到處牽接著你;
日月是雙燈,袈裟般
夜的面容。

十四月。雪花飛
三千弱水的浪濤都入睡了。
向最下的下游——

最上的上游
問路。問路從幾時有?
幾時路與天齊?
問憂曇華幾時開?
隔著煙緣,隔著重重的
流轉與流轉——你可能窺見
哪一粒泡沫是你的名字?

長年輾轉在恆河上
恆河的每一片風雨
每一滴鷗鷺都眷顧你——
回去是不可能了。枕著雪濤
你說:“我已走得太遠!”

所有的渡口都有霧鎖著
在十四月。在桃葉與桃葉之外
撫著空缽。想今夜天上
有否一顆隕星為你默默墮淚?
象花雨,象伸自彼岸的聖者的手指……

附:優曇華三千年一度開,開必於佛出世日。又:王獻之有妾 曰桃葉,美甚,獻之嘗臨流歌以送之。後遂以桃葉名此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