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倫佑的詩


周倫佑(1952- ),詩作收入詩集《褻瀆中的第三朵語言花》(1994)和《非非詩選》(2001)。

看一支蠟燭點燃 鏡中的石頭 想像大鳥 模擬啞語 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 戰爭回憶錄 沉默之維


看一支蠟燭點燃


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看一支蠟燭點燃,然後熄滅
小小的過程使人驚心動魄
燭光中食指與中指分開,舉起來
構成V 型的圖案,比木刻更深
沒看見蠟燭是怎么點燃的
只記得一句話, 一個手勢
燭火便從這隻眼跳到那隻眼裡
更多的手在燭光中舉起來
光的中心是青年的膏脂和血
光芒向四面八方
一隻鴿子的臉占據了整個天空
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眼看著蠟燭要熄滅,但無能為力
燭光中密集的影子圍攏過來
看不清他們的臉和牙齒
黃皮膚上走過細細的的雷聲
沒看見燭火是怎么熄滅的
只感到那些手臂優美的折斷
更多手臂優美的折斷
蠟燭滴滿台階
死亡使夏天成為最冷的風景
瞬間燦爛之後蠟燭已成灰了
被燭光穿透的事物堅定的黑暗下去

看一支蠟燭點燃,然後熄滅
體會著這人世間最殘酷的事
黑暗中,我只能沉默的冒煙


鏡中的石頭


一面鏡子在任何一間屋裡
被虛擬的手執著,代表精神的
古典形式。光潔的鏡面
經過一些高貴的事物,又移開
石頭的主題被手寫出來
成為最顯著的物象。迫使鏡子
退回到最初的非美學狀態
石頭溺於水,或水落石出
一滴水銀被內部的物質顛覆
手作為同謀首先被質疑
石頭被反覆書寫,隨後生根
越過二維的界限,接近固體
讓端莊體面的臉孔退出鏡子
背景按照要求減到最少
石頭打亂秩序,又建立秩序
高出想法許多,但始終在鏡面以下
有限的圓被指涉和放大
更多的石頭以幾何級數增長
把鏡子漲滿,或使其變形
被手寫出來的石頭脫離了手
成為鏡子的後天部分
更不能拿走。水銀深處
所有的高潮淪為一次虛構
對外代表光的受困與被剝奪
石頭深入玻璃,直接成為
鏡子的歧義。一滴水銀
在陽光下靜靜煮沸。鏡子激動
或平靜,都不能改變石頭的意圖
石頭打破鏡子,為我放棄寫作
提供了一個絕好的理由


想像大鳥


鳥是一種會飛的東西
不是青鳥和藍鳥。是大鳥
重如泰山的羽毛
在想像中清晰的逼近
這是我虛構出來的
另一種性質的翅膀
另一種性質的水和天空

大鳥就這樣想起來了
很溫柔的行動使人一陣心跳
大鳥根深蒂固,還讓我想到蓮花
想到更古老的什麼水銀
在眾多物象之外尖銳的存在
三百年過了,大鳥依然不鳴不飛

大鳥有時是鳥,有時是魚
有時是莊周似的蝴蝶和處子
有時什麼也不是
只知道大鳥以火焰為食
所以很美,很燦爛
其實所謂的火焰也是想像的
大鳥無翅,根本沒有鳥的影子

鳥是一個比喻。大鳥是大的比喻
飛與不飛都同樣占據著天空

從鳥到大鳥是一種變化
從語言到語言只是一種聲音
大鳥鋪天蓋地,但不能把握
突如其來的光芒使意識空虛
用手指敲擊天空,很藍的寧靜
任無中生有的琴鍵落滿蜻蜓
直截了當的深入或者退出
離開中心越遠和大鳥更為接近

想像大鳥就是呼吸大鳥
使事物遠大的有時只是一種氣息
生命被某種晶體所充滿和壯大
推動青銅與時間背道而馳
大鳥碩大如同海天之間包孕的珍珠
我們包含於其中
成為光明的核心部分
躍躍之心先於肉體鼓動起來
現在大鳥已在我的想像之外了
我觸摸不到,也不知它的去向
但我確實被擊中過,那種掃蕩的意義
使我銘心刻骨的疼痛,並且冥想
大鳥翱翔或靜止在別一個天空里
那是與我們息息相關的天空
只要我們偶爾想到它
便有某種感覺使我們廣大無邊

當有一天大鳥突然朝我們飛來
我們所有的眼睛都會變成瞎子


模擬啞語


就這樣說:嘴張著
但不發出聲音,甚至不張開嘴
讓舌頭縮回體內,永遠封閉
語言成為健康的原因
思想在光天化日之下頑固堅守
沉默的優雅風度。言與不言
只一個態度問題

站有站的姿勢:向隅而立
取消坐的蓮花山中很冷
雙手伸出去總要觸碰一些什麼
又是牆。又是帶電的鐵絲
水裡的石頭每天都在增高
夢在向晝深處,你在玻璃外面
看自己臉色變化沒有內容

就這樣說:嘴張著
但發不出聲音,不如不張
多餘的嘴回答多事的夏天
一種淒涼的美維持你的體溫
面壁而思,作為編號的動物
按照規定的動作起居飲食
逐漸習慣聾啞狀態

啞語練習之必要在於不說
但準備說,必須由你說出
這個世紀黑鐵的性質
金屬的感受在血液中存留
時常用疼痛提醒你
啞語練習之必要在於說著
以免表達能力因廢退而喪失

就這樣,無對象地說
沒有目的地說,模擬啞巴的
神態和動作:誇張與細膩
結合的特點,做主語狀,做
謂語狀,隨心情的好壞而造句
不需要燈光地說
比移動一把椅子還要簡單

還要省力。拿掉玻璃上的手
睜開眼睛,你已是啞劇大師
無言的存在是一種境界
妙在說與不說之間
一點懸念,包含著千百種可能
一種解釋:那一天你被割去舌頭
還可以用啞語做第二種表達


在刀鋒上完成的句法轉換


皮膚在臆想中被利刃割破
血流了一地。很濃的血
使你的呼吸充滿腥味
冷冷的玩味傷口的經過
手指在刀鋒上拭了又拭
終於沒有勇氣讓自己更深刻一些

現在還不是談論死的時候
死很簡單,活著需要更多的糧食
空氣和水,女人的性感部位
肉慾的精神把你攪得更渾
但活得耿直是另一回事
以生命做抵押,使暴力失去耐心

讓刀更深一些。從看他人流血
到自己流血,體驗轉換的過程
施暴的手並不比受難的手輕鬆
在尖銳的意念中打開你的皮膚
看刀鋒契入,一點紅色從肉里滲出
激發眾多的感想

這是你的第一滴血
遵循句法轉換的原則
不再有觀眾。用主觀的肉體
與鋼鐵對抗,或被鋼鐵推倒
一片天空壓過頭頂
廣大的傷痛消失
世界在你之後繼續冷得乾淨

刀鋒在滴血。從左手到右手
你體會犧牲時嘗試了屠殺
臆想的死使你的兩眼充滿殺機


戰爭回憶錄


又是火光,又是疼痛的槍聲
每夜他都被同樣的場景驚醒
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分成兩半
兩軍遠遠對壘,互相打冷槍
繼而短兵相接,展開肉搏戰
再後來演變成混戰,敵我不分
他知道這不是在回憶某一次戰役
而是在經歷一場戰爭,某種經驗
是以前的戎馬生涯所沒有過的
紙上談兵,被空氣與落日包圍
每一面旗幟都寫著自己的綱領
為不同的主義而戰。他不知道
自己原來屬於哪一個階級
刀刃的兩面都是敵人,都是朋友
沒有正義與非正義的區別
只有死亡,以戰爭消滅戰爭
不同年代的兵器一齊開火,人頭
落地,倒下的都是自己的軀體
他以腹擊鼓,砍下手臂作為旗桿
推動大炮,請皇帝吃些糖衣炮彈
一些鋼鐵的傢伙在他身上橫衝直撞
不斷有人從頭頂上壓迫過去
他感覺自己好像被擊中了
於是倒下。英雄末路總是很悽慘的
天亮以後,他用衣服遮掩住身上的傷口
在同事眼裡,他是一個謙虛的和平主義者


沉默之維


丟開光榮的標記 讓名字從書籍中
撤離出來,退回到生命的最少狀態
與沉默的詞根相守。刀鋒下
我保有最後一點真實:歷經劫難
而不死的詩歌,白日做夢的權利
那匹斑馬正是在這時出現的
冥想的黑白動物,很大,很明麗
它的背上總是站著一隻烏鴉
不等我走近便神秘地跑開了
鴿子臉的少女在銅錢中自焚
成為你內心的隱痛,不即不離
玻璃的碎片堅持必要的亮度
通過我的寫作證明,活著是重要的
葉芝是什麼?薩特是什麼?
商品的打擊比暴力溫柔,更切身
也更殘暴,推動精神的全面瓦解
吹滅窗外的燈火,飲止渴的水
斑馬的條紋波及我的睡眠
使我不能安下心來,靜心養氣
面壁而坐,或在烏鴉的翅膀上走
以最接近死的那一種方式偷生
鋼琴的手指消費太多的月光
在光明的內部培養隱影。那匹斑馬
就在傷痛中等我,馬背上的烏鴉
在日落的畫布上靜靜燃燒
它們都是用精氣餵養的,所以很輕
跑得很快,消失的鏡像後面
是空無,綿延,更亮的寂靜
死亡看不見我,但我可以看到
那些隱身的鬣狗在斑馬周圍徘徊
烏鴉的矛尖刺進時間的腐肉
從思想打開一個缺口,我的沉默
長驅直入,與世界短兵相接
幾代人怨毒很深的白骨
閃著磷光,空氣開始變硬
我知道我已經離它很近了
再走幾步,穿過大象的開闊地帶
當那匹斑馬出現、烏鴉的叫聲
將使這些生物建築頃刻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