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鍵的詩


楊鍵(1967- ),當過工人,曾遊歷新疆等地,多年研究佛教,現在家專事寫作。

無常
夫婦倆 小鎮 小鳥 冬日 在浮世 在黃昏 躍進橋 在碼頭邊 古別離 江邊 黃昏即景 新生 癩蛤蟆 春天 白頭翁 詩章 夫婦 夫婦老苦經 悔恨 母愛 來由 在湖邊 在江邊 啊,國度! 暮晚 慚愧 悲傷 紀念一座被廢棄的文廟 小木船 運河 山巔 醒著 輕盈 思念 變化 寂寥 驚訝 在悲痛里 眺望 生死戀 死葉 小花園 哭泣 我們的故事 灰斑鳩 薄暮時分的杉樹林 臨河的陽台 一位繡花的鄉下婦女 小鎮理髮室里的大鏡子 骰子的八面 這裡


無常



在黃昏時,
緊張的蝙蝠飛著,
一個,兩個,七個……
越來越多,劃著名混亂的線條。
我念及花園,
念及河流的迂迴
緩慢,平安的生活——

當江面上的落日愈益光亮,
仿佛深臨了每一個流浪生死的心靈,
那么無限,我的透明那么無限,
就像普諾提諾斯說的:
諳盡地上流浪的她,又要回到父親那裡。


夫婦倆



他老了,
她也老了。
老,像電擊一樣刺痛旁觀者的心。
他們一會兒就吃完了一隻雞,
男的吃頭,女的吃腿。
窗外的春風迎面吹來,暖烘烘的,
他們的心動了一下,
像公園裡的冷杉樹,
高高聳立,難以描述,
而他們死去,爛掉
也不要緊。


小鎮



在船艙里,
收音機里傳出演奏《江河水》的二胡的聲音,
那種人的淤泥似的清涼的痛苦,
已經不再有了,
有的只是欲望失敗後的垂頭喪氣。
在一個叫“三五斗”的茶館裡,
三、四個農民
像幾具乾屍,
圍坐著一張牌桌,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又互相躲開,
再看,眼睛再躲開。
這裡什麼也沒有剩下了,
這裡的寂靜不是寂靜,
而是一種勒索後的疲憊。
在深而又深的胡同里,
一個被狗繩子牽著跑的人,
從沒有認識到它是一個被狗繩子牽著跑的人,
雖然這是一個淹到水裡的小鎮,
但也沒有幾個想辦法望外面跑的。


小鳥



小鳥從樹上飛下來
在湖面上盤鏇
一圈、兩圈
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安息
它又飛到樹上
“嗚嗚”地叫著
又從樹上飛下來
在湖面上盤鏇
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安息
就像我們自己
小時候依在父母的懷抱里,
年青的時候
貪愛把我們聚在一起,
我們以為這就是依靠,
可以沒有危險,
沒有憂慮了,
當她老了,
我也老了,
我們才知道
這是多么脆弱的沙聚成的家,
就像樹上的小鳥
“嗚嗚”地叫著
一圈、兩圈地盤鏇,
找不到一點點依靠。


冬日



一隻小野鴨在冬日的湖面上,
孤單、稚嫩地叫著
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孤單、稚嫩地望著湖水。

如果我們知道自己就是兩隻綿羊,
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
我會哭泣,你也會哭泣
在這浮世上。


在浮世



野鴨子在半空
沙啞,單調地叫著
“啊,啊”
多么像我們,
雖然面部安詳地走著和坐著,
但心裡總有一種
隱約的凶兆,
朦朧的恐怖……


在黃昏



湖面上是落日莫名的磅礴,
無垠靜臥在這裡,
像一根鞭子,
抽打著我的心臟。

如果萬物和我都是夢,
而我醒來,
像綿綿細雨,
似乎沒有到來,似乎沒有遠去。

所以,我輕輕的說:
沒有人束縛我們,但我們卻在受,
我們遠遠沒有嘗到
放下的快樂。

我們因捨棄在一切事物里
凝成的力量——
這太好了,我們在大地上四通八達,也萬壽無疆,
一切都成了我們的助手。


躍進橋



十二月的柳樹,仿佛一個纖弱的小女孩,
我們要把她珍藏在心底。
遠處的吊臂機勾勒著黃昏的淒涼,
一個工人和一個農民無言地相遇在橋頭。

縱橫的鐵軌像倒放的絞刑架,
被落日的光塗抹著,
太像一筆債務,
要由我們來償清。

郊外,一名貴婦人的墳上壓著石頭
她的苦難從1912年開始到1990年結束,
她門上鎖絆的“巴噠”聲
吞噬了一顆荒漠的心。


在碼頭邊



落日飽蘸著江水,沉下去……
江風吹刮著這些民工灰白的衣服,
他們還有一段江堤必須挖完,
其中兩個蹲坐在石頭上吸菸。

像是一樁大事已經過去了,
一種寂寞,同冬日的夜空很配,
人們在城裡盯著鐵窗子生活,
生命大部分都會被浪費了。

小牛犢跑起來,
一個痛苦的歪曲的器官,
在江水邊低語:
“難道我是罪有應得……?!”


古別離



什麼都在來臨啊,什麼都在離去,
人做善事都要臉紅的世紀。
我踏著塵土,這年老的妻子
延續著一座塔,一副健康的喉嚨。

什麼都在來臨啊,什麼都在離去,
我們因為求索而發紅的眼睛,
必須愛上消亡,學會月亮照耀
心靈的清風改變山河的氣息。

什麼都在來臨啊,什麼都在離去,
我知道一個人情慾消盡的時候
該是多么蔚藍的蒼穹!
在透明中起伏,在靜觀中理解了力量。

什麼都在來臨啊,什麼都在離去,
從清風中,我觀看著你們,
我累了,群山也不能讓我感動,
而念出落日的人,他是否就是落日?


江邊



同我在一起吧 ,
江水的渾濁浩瀚,
要熄滅我的肉體,
展開我的心。

市郊的尖頂教堂,
松林中的大雄寶殿,莊重的石獅
仿佛死,顛沛流離,病痛
壓迫而成的
點點墨斑,
那是寒酸的麻雀
像一群民工驚慌地
擠上火車——冷清的老柳樹上。


黃昏即景



經歷了火熱的夏天
我安靜地坐在山坡上,
多么美好,令人放鬆的荒涼!
山下抖顫的燈火,
像我們接近真理時不能抑制的心跳,
快變成燈吧,
我不想看了,
要讓別人看,
我有過日落,
日出的痛苦,
整個白晝和將要黑夜的痛苦,
我悲愴的音調似乎來自餘輝下的江水,
但我不想再唱了,
要讓它們來唱,
灰濛濛的天,
蒼茫茫的地,
樹木、田野、小河……


新生



在夜裡,我還遠遠沒有出生,
戶外,一聲聲蛙鳴
顯現的空寂像是我的真身
芭蕉上的露水
一滴滴下來。
一個赤腳的女孩
連同月亮,
像剛剛醒來的欲望
引誘我出生,
我落在宇宙精密而無邊的空蕩里,
像一滴甜蜜的雨,
像歡樂的蘆花,
我不能再中了夜晚母親
要生下我來的想法。


癲蛤蟆

哀莫大於心死
——孟子



多么緩慢啊,
多么醜陋啊,
如果我們有同一顆心,
我就不會被你嚇著,
就應當為你悲泣。


春 天



雨後的城市乾淨、潮濕,
像一架冷漠的棺材停在院中。
我身邊的女孩說,“昨天一個人被砍了三刀,
扔進了雨山湖,就為一個女人……”。
她頭上好看的髮夾,令周圍的氣氛不安,
像魚群游向的釣餌。


白頭翁



黃昏的白頭翁,
像往事一樣從心底浮起,
為什麼它們能將我如此震撼?
為什麼我要將唯一的生命
化為白紙上的點點墨斑?
像松樹一樣生長吧,
與藍天和大地
共享清貧的繁榮,
我看著菜地上澆糞的農民,
我笑了,
生命原是什麼也不需要的藍天,
我遠眺著落日,
再也沒有造句的惆悵……


詩 章



在公園裡,知了不停地叫著,
像一個個過失出現在耳畔,
憂傷是多么錯誤,
當他認清了變化,
就不應當再被驚擾……
布穀鳥在樹林裡啼叫,
不驚慌,不發神經,不感嘆,
要不,就停下來。
就像他的形體在消融,
他的形體在消融,
他要把自己縮小到一朵小花里,
一堵牆邊的小花里。


夫 婦



在石凳上,
一對老年夫婦出了神的悲痛的衰老
令我驚訝!
男的把頭貼在收音機上,
女的呆坐著,
相互折磨著呵,
一生
他們被性別踐踏著
就像樹葉任憑著風兒,
小船任憑著波浪……



夫婦老苦經



她老了,
乳房也掛下來,
像一口袋麵粉,
他們家鄉的河水奔流,
兩岸的人民
換了一茬又一茬,
像夏天的螢火蟲,
一閃一滅的,
而河水映照月亮的能力
不會有什麼變化
如果我再為無常而悲痛,
我就是一個十分愚昧的人。


悔恨



一個人被回憶拋到這裡!
在小徑上
在落葉中
荒廢的時日抓住他,
悔恨抓住他,
呵,他瞎了眼
把一切視為荊棘,
視為殘陽下的湖水
嘔出的淤泥……
一顆矛盾的心
把自己帶向深不可測的噩運,
根本不知道,
愛著的會消亡,
恨著的會消亡,
唯有偉大的虛空。
像一把秤,
四平八穩,亘古不滅,
他為什麼還是他呢?
他為什麼還要留下自己……?
無著落,不真實,
像一個生硬的孤兒,
他的心裡留下了陰影,
那是過去他對別人傷害時留下的,
他恍惚地看到了
世界和他們都是他自己心靈的化身,
他傷害了自己!
突然理解到了,
他應當像雨水一樣滋潤,
像普通的柳樹
遮蔽湖邊的石凳,
唱得像風鈴一樣好,
一樣感動四周的空曠,
他為什麼要恨?
為什麼要愛?
為什麼要把自己撕裂呢?


母愛


我打開門的時候,
一隻老鼠進來了,
她看到我的一剎那
所表現出來的驚慌,
讓我感到了她的心靈!
她嚇得從嘴裡放下了
她的孩子,
一團小紅肉塊
肚子蠕動著,
她極端的脆弱,
令人毛骨悚然。
我躲到了窗後,
想觀看她們的母子情。
很長時間過去了,
一點動靜也沒有,
只有幼鼠的叫聲
敲擊著雨里的寂靜,
她一直沒有出現,
她知道我的存在,
因為我往堂屋走的時候,
她就銜著另一隻幼鼠跑出去了。
她已經知道這裡不安全,
她覺醒的速度真快!
大約有二十幾分鐘吧,
我開開門,
看見那一隻幼鼠也不見了,
這漫長的二十幾分鐘,
一定是她心裡牽掛這個幼鼠的二十幾分鐘,
她也放不下她的子女,
她也能記得她的子女丟在了什麼地方!
這是她細緻的母愛,
一點也不比我們人少,
一點也沒有遺忘。
後來她又來過幾次,
在院子的花園裡,
銜走幾片乾乾的竹葉,
大概是給那些幼鼠們
搭一個窩吧,
我還記得她眼裡的惶恐,
記得她眼睛裡的灰暗和貧窮。


來由


仿佛是我們的缺點
造就整個人世,
造就我們的床、房間、樹、哭和笑……
我們乾枯的心造就風景,
一觸即發的欲望
造就了我和你——
在長久的相對里生活,
我們得到了尖銳的矛和抵抗的盾。


在湖邊


如今,我只是一個坐在湖邊的呆男人,
我苦笑著草叢裡匆忙奔走的螞蟻,
也苦笑著因為惱恨跳出湖面的魚,
我想,它們若有知也會苦笑我——
糊塗,偏頭疼,債務深重,因為罪孽記性越來越壞
卻永遠也忘不了鞭子下猴子的驚魂未定的眼睛。

啊,我看出來了,污水河,甚至一口痰
都像是我自己對自己的反對,
因為萬事萬物都是我的化身,
在乾淨、不動、無窮無盡的虛空里,
我們,不得不像畫蛇添足,
都在盛年時被肉體的暴亂變成懦弱的呆子。


在江邊


在藍天下,生鏽的汽笛冒著幾縷煙,
三條鐵船已經爛在岸邊。
打黃沙的水泥船在江面上駛過,
船上有他們的老婆和一條黑狗。

我們坐在江堤的裂縫上,
看得有點累了,
江水上落日壯觀的衰敗
靜悄悄的,令人感動。

如果這時有人說出了憧憬,
就把他歸於江水上的暮色吧,
因為大地本是夢幻,
何必追憶,何必悲痛呢……?!

無名無姓地浪蕩吧,
遠山含混的輪廓,
在這裡,在那裡,
又疏忽不見。


啊,國度!


你河邊放牛的赤條條的小男孩,
你夜裡的老乞丐,旅館門前等客人的香水姑娘,
你低矮房間中窮苦的一家,鐵軌上撿拾煤炭的邋遢婦女,
你工廠里偷鐵的鄉下小女孩

你失蹤的光輝,多少人飽含著蹂躪
卑怯,不敢說話的壓抑,商人、官員、震撼了大賓館,
岸邊的鐵錨浸透歲月喑啞的悲涼,
中斷,太久了,更大些吧!

哭泣,是為了挽回光輝,為了河邊赤條條的小男孩,
他滿臉的泥巴在歡笑,在逼近我們百感交集的心靈,
歌唱——是沒有距離,是月亮的清輝灑向同樣的人們,
我走不了的,我們是走不了的,正如天和地。


暮晚


馬兒在草棚里踢著樹樁,
魚兒在籃子裡蹦跳,
狗兒在院子裡吠叫,
他們是多么愛惜自己,
但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樣清晰,
像江水一樣奔流不止……


慚愧


像每一座城市愧對鄉村,
我零亂的生活,愧對溫潤的園林,
我惡夢的睡眠,愧對天上的月亮,
我太多的欲望,愧對清澈見底的小溪,
我對一個女人狹窄的愛,愧對今晚疏朗的夜空,
我的輪迴,我的地獄,我反反覆覆的過錯,
愧對清淨願力的地藏菩薩,
愧對父母,愧對國土
也愧對那些各行各業的光彩的人民。


悲傷


沒有一部作品可以把我變為恆河,
可以把這老朽的死亡平息,
可以削除一個朝代的陰濕,
我想起柏拉圖與塞涅卡的演講,
孔子的遊說,與老子的無言,
我想起入暮的講經堂,純淨的寺院,
一柄劍的沉默有如聆聽聖歌的沉默。
死亡,愛情和光陰,都成了
一個個問題,但不是最後一個問題,
我想起曙光的無言,落日的圓滿,
而沒有詞語,真正的清淨。
沒有一部作品可以讓我忘掉黑夜,
忘掉我的愚蠢,我的喧鬧的生命。


紀念一座被廢棄的文廟


在日夜流淌的長江岸邊,
煙囪的黃煙,
為我們緩緩勾勒,
下雪天暮色的淒涼。
一個個榜樣都來過了,
一個個完整的暮色也來過了,
就像這幢只剩下十幾根大柱子的建築,
從來沒有被我們理解過。
雪地里裸露的鐵軌,仿佛窮酸的孤兒,
這窮酸一直延伸到遠方,
讓我看見那站在枕木上,
兩頰落滿煤灰的鄉下婦女。
她就像深埋在地的靈秀的長窗,
像死去的文廟裡砸碎的石碑,
要求我們俯在雪地上回憶,
用這漫天的雪花,用湖面上的兩隻飛鳥。
它們上下追逐,
像長久以來的失落。
為了撫平這種對立,
一個個榜樣都來過了。
攀升的台階通向的聖賢的所在,
傳不下去了,
高聳的杉樹融入灰色的天空,
這是我們再也寫不出的一首硬朗的詩。
為什麼我會不安,
看著那石碑上,
用嫻靜的書法撰寫的“孝”字?
為什麼我要注視這自由的雪花?
在暮色一樣消歇的大地上,
幾扇歪歪扭扭的長窗,
幾個砸碎的石獅子,
只是一陣封建的殘餘。
人們在寂靜中交換著蔬菜和錢幣,
裝卸工把凍僵的豬肉甩向卡車。
白口罩下,為大雪而生的女孩子,
人們依然有為一場大雪而生的眼睛。
在日夜流淌的長江岸邊,
寂靜的雪花為我們緩緩勾勒著,
這個小城的暮色的淒涼,
這是我們用苦水盼來的一場大雪。


小木船



你為什麼要把生活弄得這樣僵硬?
你連一條小木船的輕鬆自如都沒有,
連一棵樹都不如啊,
比如說柳樹,榆樹,香樟樹,
一年四季都在自然地變化著,
一年四季
都很美好。
你為什麼連這些樹,
連一條小木船都不如啊!


運河


這不是一座城市,
這是灰濛濛的水泥廠。
我們的房子拆掉了,
我們的狗也死了,
倒在運河邊,
像家裡的一個老人,
眼睛睜得比平常大一點,
像閃亮的小玻璃,
疲憊不堪的陰莖,
拖得很長。
運河上一條船也沒有,
岸邊浮著看不下去的垃圾,
和臭烘烘的氣泡。
我們的橋,半月形的,
在遠處,
令人想起生命是柔和的,綿延無盡的,
(如果生命不是永恆的,活著乾什麼呢?)
只是我們的煩躁,
越來越小的耐心,
使我們再也造不出那么精細的護欄,
而柳樹的枝條還是輕鬆地懸掛著,
那都是不屈的泥土的功勞。
我凝望著今天的河水,
我的生命暗淡了,
它好像正處在薄暮向夜晚轉換的時刻。
隨後,
我的視野展開了,
看見每一個下班的人,
都像一列氣喘吁吁的火車,
在那半月形的橋樑上通過。


山巔


落日以自己的無常向我們展示,
化解痛苦的方法,
蜿蜒的小路也來幫忙,
還有草叢裡星星點點的野花。
在山下,
燒荒的火焰,
以浩翰的流逝,
也來提醒,來幫助……お
輕盈
安寧
像一把鐵杴,
"嘩"地一下,
踩進泥土。お
也像一隻籃子,
靜靜懸掛。お
快了,
暮色廣大的安寧就是他起伏有致的心。


醒著


有時候,人連衣服也不脫,就睡了。
他害怕脫衣服時,把自己脫醒了,
他害怕清醒,也怕光。お
有時候,人連澡也不洗,就睡了。
他害怕洗澡時,把自己激醒了。
但大部分時候,他不得不醒著,不可能老睡著!


輕盈


樹木,湖水……
這是輕盈的靈魂上的斑點,
記憶的斑點,
像衣服上的漬痕。お
我們都忘記了,
生活在幻影裡面,
不是生活在對幻影的映照裡面,
我們死去了,像真的死去了一樣。お
我們摸到了,像真的摸到了一樣。
我們已經說不出什麼好話了,
我們的嘴唇是灰色的,眼眶也是灰色的,
我們已經說不出柳絲一樣的語言。お
我們都忘記了,樹木,湖水,
這是輕盈的靈魂上的斑點。
我們的歡樂是神秘的,仿佛來自寒風
在墳頭上形成的薄煙。


思念


時常地,我們會忘記清風
恬淡寡慾的忠告。
時常地,思念會把我們拋進茫茫黑夜的孤單,
它吃著人世粗糙的糧食。
在一個小房間裡,
他聽著狗的叫聲,
他訓練好了嗎?


變化


死亡是一條變化的河流,
很快就變成了生。
家也是一條變化的河流,
很快就變成了鳥的家,蜘蛛的家,和蝙蝠的家。
愛情也是一條變化的河流,
很快就變成了怒目相視的仇恨。
人也是一條變化的河流,
很快就變成了皮包骨,
居然連呼吸也不能保留,
連一根針也不能帶走。
死亡啊,多少死亡白白流逝了,
連一個肅穆、端莊的世界也派生不出來。
很快,落日的光暗淡了,
連人世的語言我們也會忘記。


寂寥


冬天,馬路邊的樹枝,
仿佛死人的手臂,大腿,
寂寥啊,就像古時候的驚堂木,
嚇得我們這些罪人瑟瑟發抖。


驚訝


油菜花上的蝴蝶讓我驚訝,
它們飛開了一點點,然後又飛回來了,
為了短促得要命的花香,
跟那為了一點點快樂
就可以把一切葬送的我們一個樣。


在悲痛里


光線灑下來,
像一陣陣細雨。
在棕櫚樹下,
請原諒我臉上的愁容,
原諒我困窘的黑暗,
像一條污濁的河流
在這裡的玷污,
但主要是玷污了我自己
溫馨的,輕柔的生命。
多少年過去了,
悲痛消磨著我,像愛情,
我一直就沒有長大,
我的腦海里仍是那石牌坊
倒下來時的轟響,
我的恐懼來自於對它的回響,
我本可以放下這些,
因為我的生命里,
沒有石牌坊,也沒有兩隻怒吼的獅子,
我的生命是輕盈的,像在傍晚時
你抬頭看見的落日給予人世的光輝。
我本應該歡喜地過日子,
可是我愚蠢地用痛苦懲罰著自己,
仿佛只有跟痛苦對應才是正確的,
我就這樣浪費了我在世上的光陰,
我的心是可以回應著夜晚
沉睡的群山的寂靜,
請原諒我吧,
我是可以這樣的,
讓那痛苦的折磨過去,
像火車把鐵軌都磨亮了。


眺望


萬家燈火亮了,
但那已經不是萬家燈火。
那是他對她的內疚,
也是她對他的內疚。
那是他們很難平息的欲望的內疚。
那是一條狗的內疚,
在搖著尾巴。
那也是一頭牛的內疚,
挨著鞭子,在黃昏的田野上走著。
那是院子裡生了銹的
鐵管子的內疚,滴著清水,
像群山里寺院的鐘舌,
敲打著寂靜的萬家燈火的夜晚。


生死戀


一個人死後的生活
是活人對他的回憶——
當他死去很久以後,
他用過的鏡子開口說話了,
他坐過的椅子喃喃低語了,
連小路也在回想著他的腳步。お
在窗外,
緩緩的笛音和緩緩的落日,
是他慣用的語調。
一個活人的生活,是對死人的回憶——
在過了很久以後,
活人的語調,動作,
跟死去的人一樣了。


死葉


死的樹葉,
從枝條上滑落,
無論我們怎樣留戀,
死的樹葉,
也要滑落。
多好啊!
什麼都不要了,我們就安寧了,匯入那寂靜的一部分,
一切都是透明的,
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讓我們顫慄,
也沒有什麼需要掩藏。
多好啊,
活得越長久,
就越會放棄,
越衰老,就越是回到了真樣子,
所有的誘惑都消失了,
就安詳了。
悲痛,
終於凝成了蜜。
多好啊,
回到了老樣子,
我們就勝利了,
輕得不得了,
像雪花一樣,
鋪天蓋地,
而雪花對世界的意思是覆蓋和融化。
啊,在我們自己的手中,
我們失去了重量,
沒有了。ざ嗪冒。—
我們為什麼要不快活啊?
我們為什麼要把那些破爛事情掛在心上?
我們為什麼要認為自己是一個不幸的人?
我要大聲喊叫,
大聲喊叫:
"我是不死的,
我是不死的。"
多好啊,
我們從來沒有離去,
就像那總是讓我們恍惚的
湖面上的空曠……


小花園


一個喧囂了太久的人,
當他走進樹林,竟然很難平靜下來。
三張椅子空空落落的,
風,一陣陣地吹來,
但是什麼也沒有,
但是什麼也沒有。
沉穩的群山在遠處,勾勒著快活的線條。
你為什麼要想像出一座地獄來折磨自己?
喔,什麼也沒有,
喔,什麼也沒有,
狗叫聲,一句緊似一句,
像一塊塊大石頭,在砸向臭水塘。
但是什麼也沒有,但是什麼也沒有,
一隻買來才三天的小畫眉,
飛出了竹籠子,又飛進去了。
我們之間已經沒什麼話好說了。
我們看到的世界是靜默的。
喔,什麼也沒有,
喔,什麼也沒有。
我根本就不是一個迷路的人,
更不是一個不幸的人,
就像那靜默一樣,
就像那靜默里擺動的樹梢一樣。
喔,什麼也沒有,
喔,什麼也沒有,
所以同她在一起生活的恐懼,
像一種經久不散的氣味,
我既不願意沉溺,也不願意冷漠,
我該怎么辦呢?
但是什麼也沒有,
喔,什麼也沒有。
人有時候連籠子也眷戀,
連一句好聽的話,不好聽的話,
連用過的一支鉛筆,
自己種的一棵柿子樹也放不下。
但是什麼也沒有,
喔,什麼也沒有,
所以什麼也不要去想,
安心地睡吧,
睡得像一首歌謠,
睡得像隧道里的列車,
因為什麼也沒有,
喔,什麼也沒有——
所以不記住任何東西的心靈運用自如了,
幸福,像月亮周圍的一圈圈茸毛,
帶著這個印象,我們去睡吧。


哭泣


"你為什麼不把煙戒掉?"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為什麼不試試呢?"
"試過好多次了。"
一對男子隔著冬天的河岸在說話。
聽到這些話的我,
哭了。お
尤其是這幾年,
歲數大了,し炊更容易了。お
像是為了一片銀杏樹的葉子,
一張小紙片,
一支小蠟筆。お
我甚至還為孤寡老人的一雙筷子哭過,
為媽媽磨平的搓衣板哭過。お
我看見墳邊濕潤的土,
像晶瑩的淚滴,
我為單純的暮色哭了。お
為我自己的幸福哭了,
為我的靈魂像夜晚一樣清新,哭了。お
我就這樣流著淚,
感受那幸福的起伏。



我們的故事


我們也不知道造了什麼罪,
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連自己的源頭也不知道在哪裡,
我們拋下了聖人永恆的教育。
快要一百年過去了,
我們忘記了很多事情。
雖然受了很多苦,
但都沒起到什麼作用。
就像潑在石頭上的水,
連痕跡都找不到了。
那種不得安寧,沒有歸宿
而弄出來的痛苦的聲音,在繼續著。
難道就不會有這樣一天,
受苦。又使我們回到大度和坦蕩。
由悲傷到歡樂,
由衰老到新生。
一座座墳地,
就像父母一樣在盼著我們歸來。
我們放下了自己,
就是放下了漫漫長夜。


灰斑鳩


像一根帶血的細繩子,
像一個抱著嬰孩的窮母親。
像窗玻璃上的泥點,
這是那片樹林裡灰斑鳩的啼聲。オ
風大起來,
湖面昏暗、空闊。
仿佛我的生命
就要顯露出來——


薄暮時分的杉樹林


那裡是一片片安謐的杉樹葉,
那是歷代遊子的心。
那裡逝去的一天天都靜止了,
那裡的安寧來自天上。オ
一條小徑在樹蔭下伸展,
通向薄暮中的流水。
古代沉睡的智慧從那裡甦醒,
死去的親人,從那裡回來。


臨河的陽台


不懂得“流水一去不復返”的麻雀,
每天早晨在我臨河的陽台上啼叫,
寒傖的身體,
就像冬天蓋著薄雪的小村莊。オ
不懂得“流水一去不復返”的麻雀,
每天都使我從睡夢中醒來。
看著陽台下的流水一去不復返,
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像河邊的柳樹一樣安詳。


一位繡花的鄉下婦女


冬日午後的陽光
特別舒坦,
照著她手上的金線,
她正在繡兩條龍。
她的腳
擺在草焐窠里。
牆壁上,
掛著各種蔬菜的種,
桐油漆過的大門,
散著悶悶的光。
一陣清風,
吹落了杉樹
如果我有這一陣清風的坦蕩就好了。
幾根老絲瓜懸在木架上——
她繡的兩條龍的綢子布,
要供在菩薩前的香案上,
為了死的時候像樹葉一樣悄然。
在她的家門口,
走了幾輩子的一條石路,
像一塊老銀子在薄暮里伸展。
一陣清風吹過,
如果我有這一陣清風的安詳,
我就好了。


小鎮理髮室里的大鏡子


“你們都來了,
你們都去了,
我都看到了,
但是我沒有動,
我看著你們
就像看著木偶——”
理髮室里的大鏡子,
像小鎮上的先知,
以無聲的語言,
向我講述這個平凡的真理。オ
我不得不說,
三十二年過去了,
我心中的情慾還沒有平息,
這是我片刻都得不到安寧的原因,
我的欲望就像濺在綠葉上的石灰,
這是折磨我的第一個問題。
折磨我的第二個問題是死亡,
人們用尋歡作樂把它放棄了,
不是要等到死亡的時候,
我們才是死人,
不是要等到燒成灰燼的時候,
我們才是灰燼。オ
我們必須經過長久的尋找。
才能回到起點,
回到老柳樹下的石凳上,
兩眼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
我們還以為靈魂是可以尋找的,
但如果靈魂是可以尋找的,
靈魂也就可以失落,
失落的東西不會長久,
不會長久我們也就無須尋找。オ
在這裡靜靜地坐著吧:
“你們都來了,
你們都去了,
我都看到了,
但是我沒有動,
我看著你們,
就像看著木偶,
我是鎮定的,
但是我沒有說:
我是鎮定的……”
小鎮理髮室里的大鏡子,
雖然沒有這樣說,
但它這樣做著。


骰子的八面


1

他的眼睛認為那是花。
他嗅出那芳香,
聽見風聲越過枝葉,
舌頭也嘗出苦味,
花瓣觸摸那身體
承轉和意識就告訴他
——是一朵菊花。
就這樣,他被它們束縛,
到死也認為那是菊花
那是男女,晝夜
善惡或者政體的龐大。
他被這些現象,
激盪得洶湧澎湃。

2

幻影意識的大海上那個看花的人,
聆聽心靈的運動,來自虛空,
而那現象的肉身,
獨坐或飄移。
是什麼讓我走在馬鞍山?
讓我看花,看你
為了更好地看你,
讓我不動,讓事物
來映現,來消失。
而執著於我是誰的人
就是執著虛幻的肉體。
你涎生在你尚未獲得的明鏡。

3

瀑布沒有固定的形態,
一直在遷流,陽光也是現象
認為它們是實有的
——是習性。
泥土擔任的教師,
相生相剋的尺度,
比起青銅
雨前的龍井……但生命是假設
都是假設,萬物表面的分歧
又像琴弓和七弦琴,
善與惡,上坡和下坡
偏移了,湧現如此多的
——名相。
仿佛音樂停止,煩惱
又重複懸掛的舊毛巾。

4

在塔上談起靈魂的
一夜,燈
顯現嚴肅的暗淡——葉下聖殿,
月亮在每一座山坡升起。
相對性的快樂,相對性的男子,
表面的差別,不是差別。
你以人的面貌,
以相對的面貌出現於世,
下一次,
下一次?改變它
像鏡子的客觀,
變成骷髏與萬物的平等。
落盡葉子的大枝,配合
月亮,一世的秩序
得以完成,一無所有
卻包含萬物,名曰:大圓鏡智。

一九八九年,橋,隱居地點



星期日,攀援,挨著黑暗,
松冠上的鳥啼,擦亮水面
仿佛是他,
去寒冷的夜空攀登,
綠葉的一閃。オ
本來在心中的河水,像太陽
並不來自外面,直到遠方
都是他,遠處的煙囪閃耀
一座雌性的城市,
就要被幻象包容 。オ
仿佛悲痛,為了想像而來
為單調添上綠枝
一邊養花,一邊讀經
一把二胡的庭院,這些深淵抓住
隱退。オ
在水上父親自由自在,
在城中,他把肥肉
切得多厚,仿佛一個伊斯蘭信徒,
變成做夢的俗民,
去黑暗中拔幾根蔥葉。オ
要去你就去吧,
過一道鐵軌,
一個隧道;
三十米的黃花土坡——一座磚屋,
松針拍打頭顱。オ



左邊的水上有一台挖泥船。
幾個工人如同鑲牙,打著瞌睡
那邊圓洞的橋面,開來
元寶形的歪歪車,
上方的太陽是一株展開的垂柳オ
在鐵絲網的葡萄架下,
恍惚千秋萬代,在尋找:
填平我的深坑吧!
隱匿著,心靈的陡峭,
映著朝霞——
而我站立的地方,橋懸於黑水,
下水溝泛著白沫
激流處形成小小的漩渦——
漏水的管道噴出碎珠
在上空,劃一道弧線オ
我們何曾抵達明澈?
在想像中美麗,實際中醜陋的
洞穴上盤恆,感官的風景,
那婦人的腰臀就是虛幻本身,
我萬萬沒有想到。オ
水上幾座土島,在岸邊
綠草的映照下顯得更黑。
火車頭沉默,黑黃相間的欄桿
指向渺茫的天空,持久的停頓。
建造它,又毀於它……踢著灰塵。

一九九三年,橋,隱居地點



黃色的活塞男子,通過大橋,
褐色的汽缸婦人,通過大橋,
在黑水河上觀想世界,
更真實,更不真實。
活塞運動;汽缸,停息吧——オ
一棵樹的風情,一家煙攤,
為灰塵安排的坐椅,
革命口吻的標語,荒誕並幼稚著
早晨,煙囪豎直灰暗
黑水河向前,它的終點莫名,オ
橋樑是嚴峻而抽象的提拔。
死去的閱讀馬列的人,留下我們
喝魚刺里的奶,品嘗唯物的空氣。
黃色與褐色的噩夢緊貼橋樑。
繼續,繼續——現實主義使靈魂輾轉。オ
戴耳機的青年,漫步的短裙
他們無異於清風中的鬼魂
在橋樑上,輕易地循環顯現,
這表面的可怕,使人難以超越
反射,回光——拆掉,又結成的圓圈。
向東南,黑水河流去,
梧桐花,樹,仿佛創造。
新興的花園枯萎
穿牛仔裝的人頭髮梳得像漢奸。
沉默要二十年,挖泥船顫動又咳嗽。



松針輕拂肉體,
當燈高懸
狐狸會來到松樹下集合。
群山像葫蘆上的白霜,條紋美麗
吸引崩潰的光。オ
一條長湖,北頭在峽谷
升起莊嚴和荒涼,點起書本
點起肉體!
大地的色彩,太陽和月亮的色彩,
否定這個執著自我的假人。オ
啊,群山的誘惑,源於自己,
它不存在象徵,它的
名字和象徵是他賦予的,
而他就類似於群山,
這種推測必然導致虛無。
樹梢起風了。
他是太陽照耀,昏暗籠罩的事物
其中包含著明亮的大門與燦爛本身
讓單調完成最高的賦格,
空洞,但是原原本本。オ
星辰高掛,與孤單對應
群山傾下松針,藍煙的翅翼,
——斜向河流。
把綠色帶離群山,
我對鏡子說:你,就是我實在的虛幻。


這裡


這裡是郊外,
這裡是破碎山河唯一的完整,
這裡只有兩件事物,
塔,落日
我永遠在透明中,
沒有目標可以抵達,
沒有一首歌兒應當唱完。

我幾千里的心中,
沒有一點波瀾,
一點破碎,
幾十隻鳥震撼的空間啊,我哭了,
我的心裡是世界永久的寂靜,
透徹,一眼到底,
化為蜿蜒的群山,靜水流深的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