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的詩


楊牧(1940- ),原名王靖獻,出版的詩集有《水之湄》(1960)《傳說》(1971)、《禁忌的遊戲》、《完整的寓言》(1991)等。

雪止 日暖 水之湄 風起的時候 黑衣人 孤獨 冰涼的小手 招魂 延陵季子掛劍 獻給一位比利時漢學家 林沖夜奔(節選) 大堤曲 歸北西北作


雪止


雪止
四處一片寒涼
我自樹林中回來
不忍踏過院子裡的
神話與詩 兀自猶豫
在沉默的橋頭站立
屋裡有燈 彷佛也有
飄零的歌在緩緩遊走
一盆臘梅低頭凝視
凝視自己的疏影

我聽見像臘梅的香氣的聲音
我聽見翻書的聲音
你的夢讓我來解析
我自異鄉回來
為你印證 晨昏氣溫的差距

若是 你還覺得冷 你不如把我
放進壁爐 為今年


日暖


隨我來,薔薇笑靨的愛
雲彩雕在幻中,幻是皇皇的火
照你的長髮,照你榴花的雙眸
薔薇在愛中開放,愛是溫暖的衣

依舊,依舊是輕輕的雷鳴,宣示著
一則山中的傳奇,水湄的神話
日暖時,隨我來,讓我們去坐船
小小的江面罩著煙霧
短牆上涌動著一片等待的春意

林中有條小路,一段綠陰的獨木橋
日暖時,讓我們去,帶著石蘭和薜荔
走入霧中,走入雲中
在軟軟的陽光下,隨我來
讓我們低聲叩問
偉大的翠綠,偉大的神秘
偉大的翠綠,偉大的神秘
風如何吹來?

為何風吹你紅緞輕系的
長發,以神話的姿態
掀撩你繡花的裙角?
隨我來,日暖時,水湄是林,林外是山
山中無端橫著待過的獨木橋


水之湄


我已在這兒坐了四個下午了
沒有人打這兒走過——別談足音了

(寂寞里——)
鳳尾草從我褲下長到肩頭了
不為什麼地掩住我
說淙淙的水聲是一項難遣的記憶
我只能讓它寫在駐足的雲朵上了

南去二十公尺,一棵愛笑的蒲公英
風媒把花粉飄到我的斗笠上
我的斗笠能給你什麼啊
我的臥姿之影能給你什麼啊

四個下午的水聲比做四個下午的足音吧
倘若它們都是些急躁的少女

無止的爭執著
——那么,誰也不能來,我只要個午寐
哪,誰也不能來


風起的時候


風起的時候
廊下鈴鐺響著
小黃鸝鳥低飛簾起
你依著欄桿,不再看花,不再看橋
看那西天薄暮的雲彩

風起的時候,我將記起
風起的時候,我凝視你草帽下美麗的驚懼
你肩上停著夕照
風沙咬齧我南方人的雙唇

你在我波浪的胸懷
我們並立,看暮色自
彼此的肩膀輕輕地落下
輕輕地落下


黑衣人


飄去,飄去。在我眼睫之間
小立門外,憶憶濤聲
黑衣人是雲啊!暴雨之前

我把掛在窗前的雨景取下
把蒼老的梧桐樹取下
把你取下


孤獨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
那是,我知道,他族類的保護色
他的眼神蕭索,經常凝視
遇遠的行雲,嚮往
天上的舒捲和飄流
低頭沉思,讓風雨隨意鞭打
他委棄的暴猛
他風化的愛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雷鳴剎那,他緩緩挪動
費力地走進我斟酌的酒杯
且用他戀慕的眸子
憂戚地瞪著一黃昏的飲者
這時,我知道,他正懊悔著
不該貿然離開他熟悉的世界
進入這冷酒之中,我舉杯就唇
慈樣地把他送回心裡


冰涼的小手


就從此,山嶽向東方推涌
一浪一浪薔薇的潮
讓我輕握你冰涼的小手
在雨地里,讓我輕握你
薔薇的,冰涼的小手

去年的秋季尚殘留在我鬢上
我們曾共有那溫暖的流星河
袖上遺著你的指印
讓我輕握你的手薔薇
我是那寒夜的篝火

啊月淺,啊燈深
哪一天你將踏霜尋我
(一路摘著宿命的紅葉)
來我讀詩的視窗?
你沿階升上
踩亂我滿院瘦瘦的花影

我便是簧火
讓青焰彈去你衣上的霜
在這爐邊坐下
讓我,讓我輕握你冰涼的小手


招魂
——給二十世紀的中國詩人


霜花滿衣,一隻孤雁冷冷地飛過
古渡的吹簫人立著——回東方來
夢裡一聲鼓,醒時一句鍾
李候的迷失者啊
你的鮮血自荒塚里泛濫而來
讓明日的枯骨長埋雪地

紙錢在殘碑廢塔前飛著
撩拔墓穴流出來幽古的芬芳
霜花落在吹簫人的臉上啊
清明早過,誰在墳山外打著七彩的陽傘?
那是簇擁而過的晚雲
九月的紅蓼草在河岸上開著淒涼和寂寞

猶記得長安城裡豪雨的午後
雷紋商嵌的香爐
裊裊飛升的篆煙
春草綠上了你默默的石階
雨停之後,就是你亘古的安睡
你夢著龍,夢著風,你夢著麒麟

無邊落木,隨霜花以俱下
回東方來,季候的迷失者啊
歌台舞謝鎖著兩千年吳越的美學
當細雨掩去你浪人的歸路
你蒼白的吹簫人啊
山海寂寂,長江東流如昔

1962


延陵季子掛劍


我總是聽到這山崗沉沉的怨恨
最初的漂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釋
多少聚散的冷漠?罷了罷了!
我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蕭瑟和新月的淒涼
異邦晚來的搗衣緊追著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廢的劍術。這手臂上
還有我遺忘的舊創呢
酒酣的時候血紅
如江畔夕暮里的花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對瀕危的荷菱:那是北游前
最令我悲傷的夏的脅迫
也是江南女子纖弱的歌聲啊
以針的微痛和線的縫合
令我寶劍出鞘
立下南鏇贈與的承諾……
誰知北地胭脂,齊魯衣冠
誦詩三百競使我變成
一個遲遲不返的儒者

誰知我封了劍(人們傳說
你就這樣念著念著
就這樣死了)只有簫的七孔
猶黑暗地敘說我中原以後的幻滅
在早年,弓馬刀劍本是
比辯論修辭更重要的課程
自從夫子在陳在蔡
子路暴死,於夏入魏
我們都悽惶地奔走於公侯的院宅
所以我封了劍,束了發,誦詩三百
儼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呵呵儒者,儒者斷腕於你漸深的
墓林,此後非俠非儒
這寶劍的青光或將輝煌你我於
寂寞的秋夜
你死於懷人,我病為漁樵
那疲倦的划槳人就是
曾經傲慢過,敦厚過的我

1969


獻給一位比利時漢學家


他們說靜止的中國花瓶
其實是不斷展現著韻律的:
靜止的中國花瓶是動。我相信。字
是可解的甚至當它們已經組成可說的文
(我們都在學習解說)。每個字
也都和靜止的中國花瓶一樣,是動的
或者說我們都在學習觀察一片森林
你看到每棵樹都在長大繁榮枯萎
而且互相支持著護衛著
為彼此的根莖下定義云云
葉的形狀和顏色,果實的質理云云
我們相信每個字都是一棵樹
然則 我們都是造化文章里
一些激動地等待註解的字

1974


林沖夜奔(節選)
——聲音的戲劇


第一折 風聲·偶然風、冒混聲

等那人取路投草料場來
我是風,捲起滄州
一場黃昏雪——只等他
坐下,對著葫蘆沉思
我是風,為他揭起
一張雪的簾幕,迅速地
一張雪的簾幕,迅速地
柔情地,教他思念,感傷

那人兀自向火
我們兀自飛落
我們是滄州今夜最焦灼的
風雪,扑打他微明的
竹葉窗。窺探一員軍犯:
教他感覺寒冷
教他嗜酒,抬頭
看沉思的葫蘆
這樣小小的銅火盆

燃燒著多舌的山茱萸
訴說挽留,要那漢子
憂鬱長坐。 “總比
看守天王堂強些……”
如寒落的天氣——我們是
我們是今夜滄州最急躁的風雪
這樣一條豹頭環眼的好漢
我是聽說過的:岳廟還願
看那和尚使禪杖,吃酒,結義
一把解腕尖刀不曾殺了
陸虞侯。這樣一條好漢
燕頷虎鬚的好漢,腰懸利刃
誤入節堂。脊杖二十
刺配遠方

扑打馬草堆,撲扑打打
重重地壓到黃土牆上去
你是今夜滄州最關心的雪
怪那多舌的山茱萸,黃楊木
兀自不停地燃燒著
挽留一條向火的血性漢子
當窗懸掛絲簾幕
也難教他回想青春的娘子

教他寒冷抖索
尋思嗜酒——
五里外有那市井
何不去沽些來吃?

1974

註: 《林沖夜奔》取材自《水滸》,作考借用元雜劇的關目 結構,共分四折,每折一個敘述者,即為詩的抒情主人公。 第一折:風聲。第二折: 山神聲。偶然判官、小鬼混聲。第三折分甲、乙、丙,都是林沖的獨白。第四折又回到開頭, 為雪聲,偶然風、雪、山神混聲。作者不直接敘述故事,而是借用這個婦孺皆熟的情節,在規定購情景中,以特殊的身分(如風、雪、山神以及林沖內心的戲劇獨白),予以強烈的抒情,故副題為“聲音的戲劇”.因全詩較長,這裡選登第一折。


大堤曲

今日菖蒲花
-李賀


頻頻在星光下,簾影前
看到你蹙眉,猶帶著
唇邊一點微笑:
「總夢見是在天之涯
寬厚的胸和肩胂,多汗的……
感覺你耳後草原如海水
熟悉而淡漠的氣味」
頭髮稍稍長了些,微巷
如昔日菖蒲的花蕊
雙眉依然是細小溫柔
隨時因為快樂而縐蹙
眼睛搖盪如招喚的燈火
所有想像和追尋
都在其中燃燒,焚盡
心中最後一滴幻與真
「在海角,遙遠最遙遠的
地方,春雨曾經傾斜過 
喬木的新葉,和床頭鍾」

在人群當中,頻頻
以衣裳的顏色和體裁暗示
相約在木蘭酒坊
在垂楊碼頭,在桃子之後
蓮蓬以下,被單的中間
夕陽飛照大堤和彩緞
歸鳥結隊掠過你的眼
夏天已經過完了,夏天
隱入骨格碰撞的山巒
汗水匯注滾滾的河川
「然後體會分離,整個秋天
悉數屬於你,我也在港上
默默思念著,屬於你」
然後不知道為甚么
就將所有的諾言遺忘
醒來在陌生人的鏡前
蹙眉微笑,四肢有些衰弱
「恁地惟悴只因夢中人」

1981



現在我將視線自最遠的
島和島上叮想像的廟宇
決裂一般的,快速收回來
俯耳傾聽,希望能夠聽見
你的噓息但似乎甚么都有沒。海色
悄然澄清。「那是不是你的眼神?」

潮水繾綣
慢慢地耐性拍打石焦,沙灘
如同懊悔的戀歌以無伴奏形式傳誦
飄過大葉棕梠的街巷盡頭
有人驚醒,起來,推窗

我也想用浩瀚的沉默問你
「如果你允許──」不知道在那裡
它是凌厲的熟悉,我聽
點點回聲。現在我將視線
自最遠的島和島上
可想像的廟宇

1992



歸北西北作


他們依舊勞累,時間的精靈
他們在流墜的大火星四周跳躍,衝刺
並且細聲歌唱回想過去交疊的歲月
當風雨以絕對的高速猛推我的背
一枝蝴蝶蘭也跟著雕萎──無妄之紫
潰散在暗晦的一角,溫柔,寂寞,悽美
暑氣直接向正南方退卻,一天
比一天稀薄,如午夜壁爐里的餘燼
在我孤獨的注視下無聲息化成灰
如悄然老去的心情懸掛在壘壘瓜棚上
涵涌的秋意,仿佛聽到誰的
吶喊超越我冷淡淡的血,划過
大海里一條永遠不再的南回歸

其實他們始終都在嬉戲,時間的精靈
穿鑿更漏的刻度和子午線
升高為初雪,落下
遂籠罩在無窮延伸的針葉林梢
俯視人間依稀還有些寬恕,午夜開始
將電子表撥慢一小時表示妥協

我願意相信虛實互擊可以將逝者
喚回──如斯乎流水請聽我說:
雷從春天那一邊隆隆洊至,於是
請聽我說,我蜷伏在宇宙的陰影下思索這一切
假如他們願意分頭尋找將發現那無所不在的
憂鬱
只是雨林里暴戾的苔

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