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簡介

滿井遊記分析

課文研討

一、整體感知

袁宏道始終無意於仕途,萬曆二十年(1592)就中了進士,但他不願做官,而去訪師求學,遊歷山川。他曾辭去吳縣縣令,在蘇杭一帶遊玩,寫下了很多著名的遊記,如《虎丘記》《初至西湖記》等。他生性酷愛自然山水,甚至不惜冒險登臨。他曾說“戀軀惜命,何用游山?”“與其死於床,何若死於一片冷石也。”(《開先寺至黃岩寺觀瀑記》)在登山臨水中,他的思想得到了解放,個性得到了張揚,文學創作的激情也格外高漲。

明神宗萬曆二十六年(1598),袁宏道收到在京城任職的哥哥袁宗道的信,讓他進京。他只好收斂起遊山玩水的興致,來到北京,被授予順天府(治所在北京)教授。第二年,升為國子監助教。本文就寫於這一年的春天。

袁宏道生於江南(湖北公安)。北國的寒冷,多少阻住了他的遊興。文章的第一段,就寫了這種欲游不能的苦惱。早春二月,乍暖還寒,這對北方人來說本不足為奇,但對一個在江南長大的人來說,卻是不可忍受的。作者從理性上知道“燕地寒”,但“花朝節後,余寒猶厲”則是他親身的感受和體驗了。一個“余”字,一個“猶”字,兩相映襯,把寒流不肯罷去的情狀描述無遺。那么,其具體表現是什麼呢?作者用了極其簡練的語言來描繪:“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不說“寒風”“冷風”而說“凍風”,意在說明寒冷的程度,也表明作者對“燕地寒”的敏感。這樣惡劣的天氣,只好“侷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從“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來看,作者不知做過多少次嘗試,都無奈而歸。

第二段是全文的主體部分,寫郊遊的所見所感。“欲出不得”的壓抑並沒有打消作者出遊的念頭,反而激發了他出遊的熱情。等待“天稍和”,作者就偕同“數友”,如脫籠之鳥,飛出城門,來到郊外。但見長堤高柳,大地回春,空曠遼遠,一派生機。作者寫景,主要寫了水光山色,柳條麥田,以及遊人的歡欣,魚鳥的“悠然自得”。其中寫水寫山的部分是重點。作者先用白描的手法刻畫,“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繪出初春水光;“娟然如拭,鮮妍明媚”畫出春山之態。然後,分別用兩個長句作喻,水如新開之鏡,山如髻鬟始梳,新奇而生動。寫柳條突出其“將舒未舒”的姿態,寫麥田說其“淺鬣寸許”,都是典型的早春景致。寫人雖寥寥數語,卻頗為傳神。“泉而茗者,而歌者,紅裝而蹇者”,將品茶、飲酒、騎驢觀賞諸畫面合為一組鏡頭,雖曰“未盛”,已是熱鬧非凡。更有曬太陽的鳥,吸水戲浪的魚,它們的快樂不亞於遊人,仿佛羽毛鱗鰭之間“皆有喜氣”。最後作者總括一句:“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這一句回應首段,是對自己冒寒出遊的肯定,並對“城居者”困坐京城不知大好春光表示惋惜。

文章最後一段以議論作結,再次表明作者寄情山水的興趣。“不能以游墮事”,這是對那些熱中仕途功名的官僚而言的。至於作者本人,本無意於在政治上進取。何況他現在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教官,當然可以“瀟然于山石草木之間”。“惟此官也”,既是自嘲,也是自傲。“余之游將自此始,惡能無記?”這完全是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的口吻。但所不同的是,柳宗元果然一游再游,寫出了《永州八記》;袁宏道也許再沒有重遊滿井,因為第二年八月,他就告假回鄉,過上了隱居的生活。以後雖又出仕,終非所願,年僅四十二歲病逝。

二、問題研討

1.郊田之外未始無春:一個孤獨者的漫步。

“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一句,是本文的畫龍點睛之筆。這句話看似為作者不經意之談,是在為自己出城郊遊找藉口,實則大有深意。袁宏道25歲中進士,不受官,請假歸家,又與兄宗道、弟中道遍游楚中,縱情山水,訪師問學,可見他追求自由的天性。袁宏道的遊記散文,也充滿了疏放不羈的精神,是對大自然的熱愛,是對官場的厭倦,是個性的張揚和抒發。他是一個漫步郊原的孤獨者,“瀟然于山石草木之間”,遺落世事,在與自然風物的對話中,感受自由的可貴。

2.白描的筆法。

作者寫景,不堆砌詞藻,而是用極為簡練的筆法勾勒出來。如寫水為“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寫柳條為“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這種表現方法,沒有誇張、渲染和烘托,而形象卻鮮明如畫。

3.擬人的寫法。

作者寫山,用倩女新妝作喻,寫魚鳥,說它們洋溢著喜氣,都是用了擬人的寫法。這種表現方法,可以增加景物的動感或“靈氣”,同時也融入作者的主觀情感。把景物擬人化,是袁宏道常用的寫景方法。如他說蘇州虎丘“如冶女艷妝”(《上方》),寫杭州西湖為“山色如娥,花光如頰”(《初至西湖記》)。在《滿井遊記》中這種寫法也很突出。

4.比喻的妙用。

比喻的表現方法雖然很常見,但袁宏道運用起來自有他的新奇之處。在這篇遊記中,比喻大多是用來寫景的,如上文分析過的寫水寫山的句子;但也有的是寫人(自身)的,如形容自己出城遊玩為“脫籠之鵠”。這些比喻都很恰當,因為是出自作者深切的體會和感受。

練習說明

一、這篇遊記寫初春景象,抓住了乍暖還寒、萬物復甦的特點。如“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一句,寫出了柳枝初展的神韻。熟讀課文,試找出幾處這樣的景物描寫,略加分析,想一想,作者在這樣的描寫中滲透了怎樣的感情。

設題目的是讓學生在熟讀課文的基礎上,體會本文寫景的特點。

文中這樣的景物描寫還有幾處,如“土膏微潤”,寫冬去春來大地解凍復甦的情景,簡練而傳神;“冰皮始解,波色乍明”,寫天氣轉暖湖冰消融的情景,令人精神為之一振;“麥田淺鬣寸許”,寫麥苗破土初芽的情景,準確而生動。作者在這樣的描寫中,無不滲透了對春回大地的喜悅之情,對自然界重新煥發生機的欣賞和讚美。

二、本文在記敘描寫中多處運用比喻,比如作者將初春曠野中的自己比作“脫籠之鵠”。你能從文中再找出幾例嗎?結合上下文體會其表達效果。

本題目的是讓學生注意課文中比喻句的用法,體會其恰切生動的表達效果。

文中這樣的比喻句還有幾處,如“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於匣也”,以新開明鏡比喻新綠水波,寫出了水光的明麗,貼切而有新意;如“如倩女之面而髻鬟之始掠也”,以新妝倩女比喻被晴雪洗過的山巒,寫出了春山的“鮮妍明媚”,生動而又傳神;如“麥田淺鬣寸許”,以獸頸之毛比喻還沒有長高的麥苗,簡明而又形象。

三、下列三組短語中的“之”字,有的表示修飾關係,可譯成“的”;有的表示限定關係,可譯成“以”;有的起舒緩語氣的作用,可不譯。試加以辨析,並說說這些用法現在是否還在用。

設題目的是讓學生注意課文中助詞“之”的用法,體會它在結構或語氣上的作用,並作一些古今對比,加深印象。

一室之內郊田之外(表示限定關係,可譯為“以”。這種用法現在的書面語中還常用,如“四海之內”“國門之外”。)

脫籠之鵠曝沙之鳥(表示修飾關係,可譯為“的”。這種用法現在的書面語中也常用,尤其保留在成語中,如“驚弓之鳥”“一丘之貉”。以上兩種,也都兼有舒緩語氣的作用,但主要起結構作用。)

倩女之面髻鬟之始掠(起舒緩語氣的作用,可不譯。這種用法現在已不用。)

教學建議

一、學習本文,應重點引導學生把握作者個性化的寫景抒情風格,並結合完成課後練習,體會本文白描和擬人手法的運用以及比喻句的表達效果。教學中,可以以提問的方式為主,輔之以必要的解說或訂正。

二、袁宏道的山水遊記更注重對大自然的客觀描寫,也揭示出人們遊山玩水的愉悅心情,這與唐宋時代的遊記重寄託重理念的寫法完全不同。可將本文與本單元前幾篇課文作比較閱讀,體會它們的不同特點。袁宏道的遊記散文現存九十多篇,成就很大。有興趣的同學可以找來選本作擴展閱讀。

三、組織一次春遊,仿照本文的風格寫一篇遊記,要求語言簡練,寫出獨特的感受。

有關資料

一、參考譯文

北京一帶氣候寒冷,花朝節過後,冬天餘下的寒氣還很厲害。冷風時常颳起,颳起就飛沙走石。拘束在一室之中,想出去不可得。每次冒風疾行,不到百步就(被迫)返回。

二十二日天氣略微暖和,偕同幾個朋友出東直門,到滿井。高大的柳樹夾立堤旁,肥沃的土地有些濕潤,一望空曠開闊,(覺得自己)好像是逃脫籠子的天鵝。這時河的冰面剛剛融化,水光才閃爍發亮,像魚鱗似的浪紋一層一層,清澈得可以看到河底,亮晶晶的,好像明鏡剛打開,清冷的光輝突然從鏡匣中射出來一樣。山巒被晴天融化的積雪洗過,純淨新鮮,好像剛擦過一樣;嬌艷明媚,(又)像美麗的少女洗了臉剛梳好的髮髻一樣。柳條將要舒展卻還沒有舒展,柔軟的梢頭在風中飄蕩,麥苗破土而出,短小如獸頸上的毛,才一寸左右。遊人雖然還不算多,(但)用泉水煮茶喝的,拿著酒杯唱歌的,身著艷裝騎驢的,也時時能看到。風力雖然還很強,但走路就汗流浹背。舉凡(那些)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鳥,浮到水面上吸水的魚,都悠然自得,羽毛鱗鰭當中都透出喜悅的氣息。(我這)才知道郊野之外未嘗沒有春天,可住在城裡的人(卻)不知道啊。

大概說是不能因為遊玩而耽誤公事的,流連忘返在山石草木之間的,只這個官兒罷了。而此地正好離我近,我將從現在開始出遊,怎能沒有記錄?(這是)萬曆二十七年二月啊。

二、公安派(胡小偉)

明代文學流派。代表人物為袁宗道(1560—1600)、袁宏道(1568—1610)、袁中道(1570—1623)三兄弟,因其籍貫為湖廣公安(今屬湖北),故世稱“公安派”。其重要成員還有江盈科、陶望齡、黃輝、雷思霈等人。

公安派成員主要生活在萬曆時期。明代自弘治以來,文壇即為李夢陽、何景明為首的“前七子”及王世貞、李攀龍為首的“後七子”所把持。他們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大曆以後書勿讀”的復古論調,影響極大,以致“天下推李、何、王、李為四大家,無不爭效其體”(《明史·李夢陽傳》)。其間雖有歸有光等“唐宋派”作家起而抗爭,但不足以矯正其流弊。萬曆間李贄針鋒相對提出“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和“文章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的觀點,振聾發聵,他和焦、徐渭等實際上成為公安派的先導。

公安派的文學主張發端於袁宗道,袁宏道實為中堅,是實際上的領導人物,袁中道則進一步擴大了它的影響。公安派的文學主張主要是:

①反對承襲,主張通變。公安派諸人猛烈抨擊前後七子的句擬字摹、食古不化傾向,他們對文壇“剽竊成風,眾口一響”的現象提出尖銳的批評,袁宗道還一針見血地指出復古派的病源“不在模擬,而在無識”(《論文》)。他們主張文學應隨時代而發展變化,“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極其變,各窮其趣”(袁宏道《敘小修詩》),“世道改變,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亦勢也”(袁宏道《與江進之》)。不但文學內容,而且形式語言亦會有所變化而趨於通俗,這是因為“性情之發,無所不吐,其勢必互異而趨俚,趨於俚又變矣”(袁中道《花雪賦引》)。因此,“古何必高?今何必卑?”他們進而主張:“信腔信口,皆成律度”,“古人之法顧安可概哉!”(袁宏道《雪濤閣集序》)衝破一切束縛創作的藩籬。

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所謂“性靈”就是作家的個性表現和真情發露,接近於李贄的“童心說”。他們認為“出自性靈者為真詩”,而“性之所安,殆不可強,率性所行,是謂真人”(袁宏道《識張幼於箴銘後》),進而強調非從自己胸臆中流出,則不下筆。因此他們主張“真者精誠之至。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應當“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能言,言人之所不敢言”(雷思霈《瀟碧堂集序》),這就包含著對儒家傳統溫柔敦厚詩教的反抗。他們把創作過程解釋為“靈竅於心,寓於境。境有所觸,心能攝之;心欲所吐,腕能運之”,“以心攝境,以腕運心,則性靈無不畢達”(江盈科《敝篋集序》)。只要“天下之慧人才士,始知心靈無涯,搜之愈出,相與各呈其奇,而互窮其變,然後人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於楮墨之間”(袁中道《中郎先生全集序》),就能實現文學的革新。

③推重民歌小說,提倡通俗文學。公安派重視從民間文學中汲取營養,袁宏道曾自敘以《打棗竿》等民歌時調為詩,使他“詩眼大開,詩腸大闊,詩集大饒”,認為當時閭里婦孺所唱的《擘破玉》《打棗竿》之類,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又讚揚《水滸傳》比《史記》更為奇變,相形之下便覺得“六經非至文,馬遷失組練”(《聽朱生說水滸傳》)。這是和他們的文學發展觀與創新論相聯繫的,對提高那一時期民間文學和通俗文學的社會地位有一定作用。

公安派在解放文體上頗有功績,“一掃王、李雲霧”(《公安縣誌·袁中郎傳》),遊記、尺牘、小品也很有特色,或秀逸清新,或活潑詼諧,自成一家。但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消極避世,多描寫身邊瑣事或自然景物,缺乏深厚的社會內容,因而創作題材愈來愈狹窄。其仿效者則“衝口而出,不復檢點”,“為俚語,為纖巧,為莽蕩”,以至“狂瞽交扇,鄙俚大行”(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後人評論公安派文學主張的理論意義超過他們的創作實踐,是為公允之論。

(選自《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版)

三、健若沒石之羽,秀若出水之花──讀袁宏道《滿井遊記》(馬瑞芳)

袁宏道(1568—1610)是明代公安派代表人物。針對前後七子“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字摹句擬,製造贗鼎偽觚的風氣,他大聲疾呼:創作要充分發揮自己個性,不要從人腳跟,要“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中流出,不肯下筆”。(《小修詩序》)他把死學古人的做法斥之為“糞里嚼渣”“順口接屁”“一個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與張幼宇書》)。他強調文學要“真”,要有真知灼見、真情實感,要從“假人假言”,也就是從“文以載道”的封建文學觀中解放出來。這種尊重個性、要求解放,反對傳統的文學主張,使他的創作充滿著由儒、道、禪混合的自由放縱思想。袁宏道一生創作了大量山水遊記,在他筆下,秀色可餐的吳越山水,堤柳萬株的柳浪湖泊,風清氣爽的真州,春色宜人的京兆,皆著筆不多而宛然如畫。這些山水遊記信筆直抒,不擇筆墨。寫景獨具慧眼,物我交融,怡情悅性。語言清新流利,俊美瀟灑,如行雲流水般舒徐自如。《滿井遊記》可算其代表作,我們試對此文作一粗淺分析。

燕地寒,花朝節後,余寒猶厲。凍風時作,作則飛砂走礫,侷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

名為“遊記”,下筆不寫游,而寫不得游,宕開一筆,背面傅粉。以“出不得”,引起人們對出遊的關注。

廿二日天稍和,偕數友出東直,至滿井。

筆鋒一轉,進入遊記實寫。交代了時間:廿二日,地點:滿井。滿井系北京東北郊的地名,據《帝京景物略》記載:“該地有一古井,……並高於地,泉高於井,四時不落。”

簡捷而準確地點明遊記的時間地點後,作者便由遠及近,由面及點,層次分明地記游:

高柳夾堤,土膏微潤,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

這是滿井鳥瞰。只用十二個字,就凝練、灑脫、富於感情色彩地把春景勾勒出來。即景生情,初睹春光的作者感到自己像籠子中飛出來的天鵝。寥寥數語,完成了面的描繪,即移步換形,以細膩而充滿詩情的筆調,東鱗西爪地點染滿井的秀麗風光:

於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於匣也;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寸許。

始寫水;繼寫山;後寫田野。三組優美的特寫鏡頭,勾魂攝魄地凸現了早春二月獨有的特點。作者一方面通過對自然景色的真切觀察,抓住了最能體現早春生機盎然特點的景物:河面浮冰剛剛溶化;山巒積雪剛剛消融;柳條鵝黃初染,麥苗冬眠初醒。另一方面,藉助於遣詞用字的高度技巧,突出這些景物的個性,加重早春色彩。“冰皮始解”,一個“始”字,使時間性更加鮮明,柳條將舒未舒也是早春的特點,不會是暮春的景物。這些特徵性景物組成一幅層冰解凍、波光粼粼,山川氤氳,田野生機勃勃的圖畫,給人以高度諧和的美的享受。作者意猶未盡,更給這些景物一些生動、貼切的比喻,使之可感、可觸、可信:一池春水清亮得如同新開之境、出匣寶劍;座座青山秀麗得好像晨妝少女。正寫側寫並用,辭采藻飾渲染,“如剝蕉心,愈剝愈出”,明媚秀麗的滿井如在目前。

唐朝張彥遠《論畫體》說:“夫畫物特忌形貌采章,歷歷具足,甚謹甚細而外露巧密。所以不患不了,而患於了;既知其了,亦何必了。”袁宏道的《滿井遊記》便符合這種藝術辯證法。他不是把滿井春景纖毫畢露地一一羅列,而是攫取最具典型性的事物,“以少總多,情貌無遺”(劉勰語)。只用山、水、田野三個點,與“一望空闊”的面結合,便盡形盡致地寫活了初春的滿井。

良辰美景,令作者如“脫籠之鵠”。

隨後,作者寫出了移情入景的神來之筆:

凡曝沙之鳥,呷浪之鱗,悠然自得,毛羽鱗鬣之間皆有喜氣。

真是珠排字字圓!袁宏道的山水遊記善於把人的感情與景物水乳交融,此文則採用了心境物化的手段,把無形的情思化為有形的景物,這就是黑格爾講的:“人把他的環境人化了。”“人把他的心靈的定性納入自然物里。”(《美學》)清代江《彥沖畫柳燕》詩說的:“柳葉西出葉向東,此非畫柳實畫風。風本無質不上紙,巧借柳枝相形容。”(《服堂詩錄》)以有形狀無形,曲徑通幽。《滿井遊記》中“毛羽鱗鬣”的“喜氣”,曲折、巧妙而韻味十足地表達了作者對春景的欣慕喜悅之情。這也是一種誇飾手法。王充《論衡·感虛》說:“瓠藝鼓瑟,淵魚出聽;師曠鼓琴,六馬仰秣。”以生物的反映極寫音樂的魅力;“曝沙之鳥,呷浪之鱗”的喜氣,更顯出春光的和煦。有“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意味。

古代散文家常有意無意地在文章中塑造自己的形象,散文如折光鏡,映出作者,映出時代。袁宏道清新俊逸的山水遊記恰如他任性而發、狂放不羈的為人。他把做官看作是“猢猻入籠中”,“世人莫道烏紗好,君獨垂頭思豐草。”(《述內》)《滿井遊記》是他晚年之作,寫於萬曆二十七年(1599),其時,他在禮部作官,雖然官務清閒,不像當吳中縣令時“苦瘦苦忙”“進退狼狽”,但污濁的官場仍使他嘗盡百暖百寒、乍陰乍陽的人間惡趣。春在溪頭芥菜花,當他偶見嫩柳迎風、魚翔淺底的青山綠水時,他仿佛恍然大悟:人間不是沒有春光,人生不是沒有樂趣!在遊記的最後,他便直抒感興:

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不能以游墮事,而瀟然于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適與余近,余之游將自此始,惡能無紀?己亥之二月也。

袁宏道之弟袁中道說中郎的文章“出自靈竅,吐于慧舌,寫於穎,蕭蕭泠泠皆足以蕩滌塵情,消除熱惱。”甚至說袁中郎晚年之作“無一篇不警策”。這或許愛屋及烏,有過譽之嫌。但《滿井遊記》的確當得起“健若沒石之羽,秀若出水之花”的贊語,是一篇令人百讀不厭的山水小品。

(選自《散文名作欣賞》,百花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