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紀初理性之光以降,人類如同剛剛睜開睡眼的嬰孩開始瘋狂地打量這個已被祛魅的世界。人類中的傑出者力圖用物理公式、數學模型、分子結構表達他們所認知的世界。他們認為經過一系列嚴格推導就可以得到一個正確的世界。然而,他們遇到了困難。
他們的困境恰恰是人類理性的困境,是理性期望的真實世界與情感期望的誠摯世界的矛盾。理性一詞源於古希臘語“logos”,原意為理念。從詞意發展來看,最早的“邏各斯”兼有理性的“理”與感性的“念”兩重含義,即表示人們對客觀真理的主觀感受。隨著理性的發展,主觀的東西被慢慢去除,“邏各斯”更多地成為一種絕對真實的代名詞。這一轉變,標誌著人類理念異化的開始。
20世紀的西方文論史,就是一部理性異化史。左派批評家與右派批評家的爭論長達一個世紀,貫穿了現代主義到後現代主義的轉變,其間各種文藝流派競相出現:胡塞爾的現象學以及其衍生的存在主義、接受美學;四五十年代索緒爾的語言學轉向;60年代終結於法國五月風暴的西馬以及結構主義、後結構主義。這是一個需要大師的時代,並且也產生了諸如盧卡奇、巴特、德希達、福柯之類的大師。而他們所爭辯與討論的焦點,就在“理性”二字。
如魯迅所說,近代理性異化最突出的兩點,一是知識崇拜——“舉世惟知識之崇”;二是文化地位下降——“物慾來蔽,社會憔悴”。而這兩點,都代表了真實世界對誠摯世界的壓制。人的情感被忽視,全社會只在乎那些可以被在乎的東西。
尼采說:“人類對世界占有和征服的欲望,表現於對知識的渴望。”近代以來,人們這種征服的欲望愈發強烈。工業革命後,機器成為人類延長的雙臂,改造世界的能力愈加強大,人類還缺少什麼?顯然就是一個絕對聰明、最有邏輯的大腦。如何獲得?去尋找知識。於是,人類對於知識有了一種額外的渴求——這種渴求並不是知識帶來的愉悅引起的,而是出於知識“有用”。一句名言佳句恰能很好地體現這種對知識的畸形崇拜——“知識改變命運”。
正是因為知識被前所未有地提升到現在這個位置,才會出現人們對專業人士的病態服從,才會出現一“證”行天下、一“證”萬事通的現象。伴隨著這個過程,我們與所追求的民主自由又遠了一步——因為我們不僅要服從所屬政權的統治,還要屈服於一大批“話語權威”(羅蘭·巴特語)。
知識崇拜使我們不再去體會知識帶來的愉快感受,相反,我們疲於奔命,為獲得(或者說占有)話語權威手中的知識,不惜被其“綁架”,成為另一個“規訓主體”。而這個結果,是魯迅先生在百年前就預見到的:“美上之感情漓,明敏之思想失。”除了知識崇拜,理性異化的另一個表現是文化日益成為經濟的附庸。西方批評家對這一部分分析較多,最重要的是阿爾都塞和阿爾諾的“文化生產論”。
作為相對獨立的政治、經濟、文化本應處於互不干擾的狀態,因為政治的首要法則是平等,經濟的首要法則是效率,文化的首要法則是自我表達。每個領域的首要法則不同,決定了它們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然而每個國家不可能同時擁有三個合作的政權,所以只能有所取捨。而理性泛濫的今天,最重要的是如何獲得利益——這最符合理性的要求。對於理性來講,自我表達有何用?
於是,人們放棄內心精神世界,“惟客觀之物質世界是趨”。文化歸於經濟,文化活動也以經濟利益為主。就算一些人渴望純淨的文化生活,舉辦一些作文比賽,渴求一些真知灼見,也難免被用來為某些商家做廣告,否則哪來這么多經費。這就是文化生產,即使想要追求一些風花雪月,也不得不落得個滿身銅臭。管他什麼自我表達,收益減成本,總之不能虧本!
只是這樣,所追求的“風花雪月”還是風花雪月嗎?真的能抵擋“物慾來蔽”,尋自由之思想嗎?還是如魯迅先生所說:“使性靈之光,愈益就於黯淡。”
我這篇文章的題目來自20世紀初批評大師屈瑞林在哈佛作的長達一個多月的系列演講,雖然題目一樣,但先人的思想卻已尋不見了。何為誠摯?何為真實?我們於漫漫長路上追尋的那個真實的世界,是否是最好的?如果理性帶領我們走向的是烏托邦,那這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我們無須思考,只要向著機器進化就可以了。
可是,屈瑞林說不是,魯迅說不是,漢娜·阿倫特說不是。哈耶克說,我們只是在通向奴役之路。最終的真實只是像《尤利西斯》中食動物下水的布魯姆,在瑣碎的日常小事中衰老,即使自己與神話中的偉大英雄有相似的經歷,卻也難現英雄的形象。我們對理性病態的追求,只會讓我們親眼目睹烏托邦的覆滅。
但我們也並非無路可走,即使我們只是布魯姆,我們在理性中的掙扎也只是他在大街上的漫遊——這並不是結束,我們終會等來我們的史蒂芬,帶我們一同對付敵手,一同回家。
畢竟,我們是奧德修斯的後代,是英雄子嗣。去吧,人類!去出發,去漂泊,去回歸!
向屈瑞林大師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