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恐夜深花睡去

“諸凡事物,無不質化。”如此說來,古中國的幾千年倒像是一場浩大的精神野遊,“思無邪”的時代明淨姣美的愛欲如芙蕖嫣紅涉江而來,詩三百里沒有一句“我愛你”,卻又沒有一處不是“我愛你”。燕燕于飛,呢喃不盡瞻望弗及的悲哀;不知其期,滿滿盛著人世煙火的思念,卻從無怨懟與悔意;絕望的時候,有阮籍窮途末路的長歌當哭;對於美,是嵇康那積石如玉的風流神姿;我們遙見著月色,想到的是“萬戶搗衣聲”的溫暖。那時候,我們只知“思”不知“質”。我們了解的是本心,對於美有著極敏銳的靈識,也沒有被物慾來蔽,說得出“我醉欲眠卿且去”,做的也是“天子呼來不上船”。

浪漫,曾是中國人的天性;尋美,曾是中國人的本能。

從19世紀第一聲炮響轟開了國門,醉生夢死的人們驚醒,西方工業文明的華彩開始衝擊著中國傳統的美學。科學和知識成了我們最常掛在嘴邊的話題。我們漸漸了解的是,日月盈虧與天狗無關,銀河裡沒有潺潺春水,明亮的星辰不過是一塊崎嶇頑陋的石頭。那些在書頁里散發出淡薄香氣的神話不再美人如花隔雲端,也不會有人幻想蟾宮女娥,原來我們創造出的美的本“質”索然如斯。漸漸硬冷掉的不僅是棄用的香爐,更是那些溫潤潔軟的人心。科學帶來了便捷,帶走的是情感。

現在網上有一句很流行的話說:“在舊的時候,如果我想你,我不會給你打電話,不會給你發msn,我會翻過兩座山,走五里路,去牽你的手。”是,我們在懷念著,懷念那些不廉價的思念,不是一個電話還未完就冷卻的情感;我們在眷戀著,眷戀書信上雋秀圓轉的字跡,不是一封電郵發過來的寥寥數語。

也許我們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常看見報紙上說×××技術有了新的進展,×國元首訪問×國,諸如此類。又或者聽廣播進大段廣告、推銷某樣商品,抑或新聞報導又有人酒後駕車、房價又漲了等等,了無意趣。整個世界把它的“質”展開在我們面前,自然界嚴肅而刻板地運行著,社會是客觀又物質的,節奏緊湊急切,對於物質的欲望竟成了人心的主宰。

記得表姐去相親,對方是位斯文溫和的中文博士生,上來就談錢鍾書先生與楊絳先生的愛情,又吟詩給姐姐聽,十分文雅的樣子。談著談著最後還是滑向房子、車子、薪水的話題。“聽起來,他對經濟的研究倒比中文還強些。”姐姐回來笑著講給我們聽,話里卻充滿失望的意味。一個用知識做外套包裹物慾心的人露出汲汲名利的樣子更令人黯然。

一百年前的魯迅先生已然對此失望至極,到如今,我們失去了更多美好的事物以用此換取物質的完滿豐盛。可悲的是,大多數人認為這理所當然,若是倒過來,反而令人生疑欷歔。

在我就讀的這所重點高中,文科班一共只有兩個,若別人問起,我自我介紹說是文科生,你便可看到對方臉上浮現出細微的憐憫與輕視,“文科生=數學差=沒有競爭力=沒有前途”,他們的思維代換便是這樣的。若我說我是真正熱愛文學的美,他們會說:“喔,這大抵是一個理想主義的傻子。”真是令人悲哀的定義。

那日在圖書室自習,黃昏時下起雨,陳舊的木地板散著潮濕的熱氣,藤架上開著大朵細白的荼蘼,香氣悵惘幽婉,我獨自倚窗而坐,看天光從烏木窗格中透進來。台上擱著一隻描花纏枝蓮的青瓷瓶,裡面盛著清水插一枝潔白帶露的馬蹄蓮。圖書室管理員是位白髮蒼然的退休老教師,她熱愛文學與書籍,便回校接管圖書室,這裡的一瓶一畫都是她精心布置,書用牛皮紙細整包好,再用粗黑筆以繁體在封脊上寫下名字,字跡秀麗端嚴。時而點一隻帶銅綠的精緻香爐,十分雅致。閒來無事,她也會翻出《全宋詞》教我。在這裡時光似是靜滯了,隔卻外界的紛擾,那些沉入淤垢中的古典美似粉白圓潤的荷花招招而放,帶著潔淨柔軟的氣息,令人直欲落下淚來。

那日看見蘇軾的一首小詩,一字一句抄在雪浪箋上: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是了,在這物慾橫流、人心硬堅的時代,那些涌動在中國人骨血里的千年風雅,怕是要像深夜的海棠一般沉沉睡去了,誰來燒一支明光紅燭,照它絲垂縷翠,容色灼灼,重回那“思無邪”的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