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鐵路建築工區的水電工人。
十年前,雲南曲靖建築工區尚未被私人承包,仍然附屬於當地的鐵路局。從宣威到曲靖這條路線,總長一百零一公里,由父親所在的建築工區負責。
家居車站,推門便是綿延的山與青灰色的鐵路。每天清晨八點,父親都會挎著一個沉重的工具包經過我的窗前,吱呀吱呀地拉開那扇厚實的大門。
我經常趴在窗前看他。偶爾,他會忽然回過頭來審視我的童顏。蛋黃色的安全帽遮住了我的視線,使我看不清他的臉。
我和妹妹經常站在門口,等待父親回來。那時候,我真是個幼稚的孩子,總希望父親出差。因為每次父親出差回來,綠色的工具包里,都會塞滿各種各樣的零食。
沾滿油污的工具包徹底成了我和妹妹爭相搶奪的對象。
七歲那年,由於拉扯太過劇烈,父親的搪瓷飯盒騰空而起。滿滿一盒麻辣牛肉干,在秋日的院子裡,像黑色的小土塊,散落一地。
我並不知道這是父親偶然從城裡帶來的菜餚。我以為,它們都是零食的一部分,只是被隱藏起來罷了。
從此,我再不去搶奪背包里的零食。我想要的,不過是那個方形的搪瓷飯盒。
飯盒裡,幾乎每次都有父親吃剩的肉干。我舉著溫熱的飯盒,在開滿鮮花的院子裡跑啊跑,一面大快朵頤地朝嘴裡塞肉干,一面向站在門前的妹妹炫耀我的戰利品。
八歲那年,雲南大雪,我哭得特別傷心。我當時並不知道,苦難與貧困正朝這個小小的家庭步步逼近。我只顧抱著空空如也的搪瓷飯盒號啕不止。
妹妹第一次取得了勝利。她握著兩塊檸檬威化餅,得意揚揚地站在火爐旁。
我是個固執的孩子。雖然,我已經清楚地明白,飯盒可能會空空如也,但我仍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它,並對包里其他零食不屑一顧。
印象中,這個飯盒再沒空過。即使在我十六歲的冬天,生活窘迫得如同皺巴巴的藍布衣衫,它還是保持著一如既往的豐盛。
十七歲的那年,我去湖南念大學,而父親,則被賤價買斷了工齡。他一直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我。
大學畢業那年,我拖著四包東西回家。火車剛進站,我就看到了父親的身影。他遠遠地站在那兒,朝車廂的內部張望。
列車終於停住了。我所在的車廂和他等待的位置有一段較長的路程。他幾乎是跑著過來的,呼哧呼哧,花白的頭髮在風中像夏日的樹葉一般來回搖擺。我忽然想起當年自己朝他飛奔而去的樣子。
我們是那么相似,卻又截然不同。他的奔跑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而我呢?
周末無事,心血來潮,跑去門口接他。包里,還是當年的那個搪瓷飯盒。剛打開,歲月的風暴就毫不留情地把我的心門摧毀了。
它仍然保持著一如既往的豐盛,仍然是當年的麻辣牛肉干。父親已不喜食肉,但他害怕自己的孩子會因為空空如也的飯盒淚流不止。因此,他必須一路預備著滿滿的牽掛與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