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宏的半截高中

夏天將盡未盡的時候,我和阿宏坐在運動場旁邊的欄桿上看別人打籃球,猥瑣得像兩隻鴨子。

“阿宏,你的理想是什麼?”我忽然歪過頭看著他,心血來潮地問道。

阿宏把剩下的半截冰淇淋蛋卷匆匆塞進嘴裡,從欄桿上跳下來。他的身體龐大笨拙得像一隻皮箱,落地那一刻我分明感覺到地殼板塊發生了輕微的位移。

我的理想,就是讓中國的孩子們喝上放心奶!”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

對於阿宏這樣一個在語文課上能把“屠格涅夫”念成“涅格屠夫”,能把“待人接物”寫成“待人接吻”的人來說,說出這樣驚世駭俗的話來一點也不足為奇。真正讓我感覺好笑的是,他說出那句話時挺胸收腹、一本正經的樣子,就像一個少先隊員在國旗下莊嚴宣誓。

其實我們之間早已習慣了插科打諢,平日裡就沒一個正經。所以這一次,我一如既往地認為,他是開玩笑的。

阿宏本來是江蘇人,幾年前跟著他父親一起來到了四川。當他第一次走進我們班時,就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哇,好大一坨肉!”我情不自禁地張大了嘴巴,半天也合不攏。儘管被此起彼伏的鬨笑簇擁著,儘管被幾十道嘲諷的目光衝擊著,阿宏卻在講台上大方地笑了起來,彌勒佛一樣的圓臉上滿是平靜和溫和。不知道為什麼,從那時起我的心裡就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感覺,我覺得眼前這個胖子的身上有一種我們這個年齡不該擁有的成熟。

我是屬於那種不管怎樣吃也不長膘的人,而阿宏卻是那種不管怎樣餓也會長胖的人。所以經常有人說,阿宏和我站一塊兒就像一句耳熟能詳的廣告詞:減肥前,減肥後。

因為阿宏營養過剩,走起路來全身的肉總是像波浪一樣蕩來蕩去,久而久之,班上的人都習慣了叫他“甩甩”。只有我,不分春夏秋冬地一直叫他“阿宏”。阿宏和我都是體育白痴,所以每次室友們吆喝著“走,一起去打籃球”時,我和阿宏總會用比他們更大的聲音吼道:“走,一起去看打籃球!”枯燥的高中住校生活,也因此多出了一點小小的樂趣來。

那些日子裡,每天下晚自習後,我和阿宏的身影就會出現在運動場旁邊的某個角落裡,我倆坐在欄桿上晃蕩著雙腿,一人手裡拿著一把蒲扇。十個人在場上為了搶一個籃球累得氣喘吁吁,而我和阿宏卻在一旁慣看秋月春風,清閒得如同兩個小老頭。

然而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高二的時候,阿宏就開始放我鴿子了。

我們的寢室在男生宿舍四樓最右邊一間,占盡天時地利。食堂就在我們旁邊,那些女生每次吃完飯後,就會從我們樓下嘻嘻哈哈地走過。阿宏每天一回到寢室就趴在陽台上大飽眼福,誰拉他他就跟誰急。不僅如此,阿宏還經常在寢室里哼一首難聽死了的歌。我問他這是什麼歌,他說叫《你不懂胖子的憂傷》。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誰唱的?我怎么沒聽過?”

他卻撓著頭,“嘿嘿”地傻笑著:“這首歌是我自己編的。”

我頓時感到無語又好笑。

那天晚自習的時候,同桌遞過來一個本子,上面畫著一隻不倫不類的企鵝,我一眼就看出是阿宏的“大作”。企鵝的頭上標註著阿宏的網名“潘安”,冒號後面寫著一段話:“楚南,我喜歡上一個女生了。噓———千萬別告訴別人!”

這是我們班風行一時的聊天方式,由於老班明令禁止在晚自習上講話,所以山高水遠的兩個朋友就想出了用本子來“發信息”的方法。同學們互幫互助,每個人都有義務幫別人傳遞本子。有時候還會建立一個“聊天群”,同一個本子在幾十個人手上擊鼓傳花一樣遞來遞去,聊天記錄常常被寫得密密麻麻的。

我在本子上畫了一個石化的表情,寫道:“我暈!你坐在最後一排,我坐在第一排,本子傳下來,班上一半的人都知道了。”然後將本子遞給了後排的同學。

但是過了許久也不見阿宏“回信息”。下自習後我找到他興師問罪:“你幹嗎呢?逗我玩是吧。”

“我……掉線了。”阿宏說這句話時,表情既認真又無辜,讓我瞬間產生了一種想把他掐死的衝動。

我摟著阿宏的脖子,把他的頭按下來,同時我也低下頭湊了上去,壓低聲音問道:“好吧,快訴我你到底喜歡上誰了?”

阿宏說:“我也不知道。”

頓時,我又產生了一種想把自己也掐死的衝動。

回到寢室後,阿宏拉著我來到陽台,等了一會兒,他指著下面一個路過的女生對我說:“就是她,長得好可愛啊,我發現自己已經無法自拔了。”阿宏說這話的時候一臉陶醉,讓我想到了傳說中的花痴。

作為阿宏的好兄弟,這事兒我必須得幫他。於是,那天晚上我成功地客串了一回知心姐姐,而阿宏在我的慫恿下,也下定了表白的決心。

我為阿宏設計好了天衣無縫的對白,還寫了一封肉麻的情書讓他抄了一份。

星期五放學後,我和阿宏準備實施“表白計畫”。臨行前,我們在教室外先演習了一遍。

阿宏拿著情書,用無比誠懇的目光注視著我,說:“我發現我喜歡上你了,你願意接受我嗎?”

這時候一個外班的同學剛好從我們面前經過,陰陽怪氣地說了句:“哇!日久生情啊。”

“阿宏,你害死我了!”我用力地抓著他身上的肥肉,感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阿宏掰開我的手,沖我身後努了努嘴,輕聲說:“她出來了。”

我偷偷地回過頭去,終於近距離看到了那個讓阿宏神魂顛倒的女生。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那女生長得還真叫“珠圓玉潤”,一身的脂肪簡直和阿宏不相上下,難怪阿宏會喜歡這一款,物以類聚嘛。

我們趕緊佯裝路人,跟在那個女生後面。出了校門,我們繼續一路尾隨,直到來到一個小巷子裡。巷子裡沒什麼人,正是表白的好地點。阿宏正要上前,誰知那個女生拿出鑰匙打開一扇門,走了進去,隨後“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完了完了,我苦思冥想了一晚上的“表白計畫”眼看就要前功盡棄了。還好阿宏手裡還有一封情書。在我催促下,阿宏半推半就地走到那扇緊閉的門前,把情書小心翼翼地塞進了門縫裡,然後立馬轉身就跑。我在後面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長這么大,我還是頭一次看到身手如此矯健的胖子。

第二天早上,那個女生就來找阿宏了。不過,在她身後還跟著她的媽媽和阿宏的爸爸。

阿宏被他爸爸像提烤鴨一樣提到了辦公室,班上一下子炸開了鍋,同學們爭先恐後地擠在辦公室門口看熱鬧。那個女孩的媽媽把阿宏的情書“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向班主任討說法。我在人群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擠進一個腦袋,誰知班主任卻走過來把辦公室的門“砰”一下關上了。

十幾分鐘後,阿宏終於出現在教室里,臉上卻多了一道紅印。

我關切地問道:“你臉上怎么了?”

“沒事沒事,剛才不小心撞門上了。”

“撞門上了怎么還有五個手指印?”我說完這句話後才發覺失言,趕緊捂住嘴巴,腸子都快悔青了。

阿宏的眼睛變得渾濁起來,一股透明的液體在涌動。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宏流眼淚,在我的心目中他一直是個陽光大男孩,就算別人嘲笑他胖,他也只是一笑而過。甚至有次生物老師講到人體脂肪時,當著全班的面拿他舉例子,他也臉不紅心不跳,一臉的從容淡定。而這一次,他居然哭了。

他流著淚對我說:“楚南,我爸不讓我讀書了。罵桑新各……”

我手忙腳亂地在桌子下亂翻,到處找紙巾。

最開始我還以為阿宏說要退學是在開玩笑,直到一周后他爸爸來寢室幫他搬行李,我才發現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阿宏的爸爸留著平頭,話不多,渾身透著一種威嚴,讓人不敢違逆。以前只是聽阿宏說過他和他爸幾乎從沒坐在一起吃過飯,而關於其他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阿宏就這樣走了,為了一個甚至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女孩。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阿宏那天說的“罵桑新各”,在江蘇話中是“我很傷心”的意思。

阿宏走後,我開始陷入深深的自責中。我想,要是當初我不慫恿阿宏去表白,也許就不會發生後來的這些事了。

期末考試前阿宏回過一次學校,他給我們寢室帶了好多好吃的東西。當我們問他現在在哪裡工作時,他笑著說:“在一個公司里,工資不高,但是卻很清閒,沒有固定的上班時間。”阿宏還是阿宏,一笑起來兩隻眼睛就不見了。聽到他這樣說,還在書山題海中苦苦掙扎的我們都向他投去了歆羨的目光。

暑假的一天,為了趕早班車,我起得特別早。當我路過一個巷子時,徹底呆住了。我前方不遠處背對著我的那個人,不正是阿宏嗎?

阿宏和他爸爸一起推著一個用三輪車改造的移動攤位,攜帶型喇叭里循環吆喝著“饅頭,豆漿,牛奶。饅頭,豆漿,牛奶……”

我剛準備叫住阿宏,但轉念一想,便打消了要和阿宏打招呼的念頭。我就這樣呆呆地站著,看著阿宏的背影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我的理想,就是讓中國的孩子們喝上放心奶!”

我忽然想起了那年夏天阿宏在運動場邊上對我說的話,鼻子裡湧出一股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