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搖的仙人掌

飄搖果然是不喜歡花的,她愛仙人掌。可她偏偏沒有選擇沙漠,而去了西藏。我不知道究竟是她嚮往西藏那傳說中的安寧,還是西藏的那種安寧剛好契合了她。

但我知道,我該祝福她。

按照慣例,信封里除了幾張照片之外,還夾有一張折了幾次的信紙,粗糙而暗黃,跟以前來信用的一模一樣,字跡一如既往的清秀而挺拔,卻斷斷續續不容易辨認,她一定是忘了買水筆,或者是捨不得那一點縮在塑膠管里的墨水。

很多次的來信,很多的照片,可我發現我還是不了解飄搖在那個山高皇帝遠的偏僻村子裡是怎樣生活的。

但我卻知道飄搖在那裡是怎樣的自由,怎樣的美好。就像我曾經懼怕的,文在她纖細胳膊上的那株仙人掌。

飄搖是姐姐的朋友,以前兩個人簡直形影不離,甚至恨不得天天同床共枕。當然,我說的是以前。自從姐姐考上本地最好的高中,而她分流去了職專之後,我便再也沒見她來過我家。只記得她瘦小的樣子如同十歲的孩子,短髮讓下巴顯得愈加尖銳,大大的眼睛充滿笑意。第一次來我家,她就踮著腳拍著我的腦袋讓我叫她姐姐———雖然她只大我一歲。

在我和她變得熟悉之前,我還在市中心的商業街上見過她一次。那時的她已經留了長發,雖然依舊瘦小,卻穿上了高跟鞋,手裡夾著菸捲,身邊一群“紅男綠女”。我下意識地想裝作沒看到她,她卻揮著手臂先認出了我,她的笑容依舊大方而明亮。正當我恍惚覺得她還如以前一般乾淨美好的時候,卻看到她裸露在外的白皙手臂上文著一株仙人掌,於是我勉強地沖她笑笑,然後快步離開。

“沒媽的孩子就是有問題。”姐姐一邊吃飯一邊隨口說道,“飄搖那種人已經跟咱們不是一類人了,天天在社會上混,人不人鬼不鬼的,自甘墮落!”

的確,從大多數人的角度看,品學兼優的姐姐用這種口氣提起如今的飄搖是天經地義的。她還記得起曾經那個的朋友,都算是一種善良。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話卻讓我覺得刻薄。我沒有和姐姐爭論什麼,心裡卻塞滿了煩躁。

飄搖沒有母親,我是早有耳聞的。據說是她父親帶著懷孕的小三回家,刺激了患有抑鬱症的髮妻,於是飄搖的母親從視窗縱身一躍,留下了一對臉色蒼白的狗男女和面無表情的飄搖。

那天之後,飄搖就再沒讓別人喊過自己的姓,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擺脫那個男人帶給自己的噁心。於是所有人只喊她“飄搖”。

然而,有些牽連終究難以斬斷,有些緣起緣聚終究難以預料。飄搖最終跟父親妥協,只要父親這一年不跟那個女人結婚,她便復讀高三並努力考上大學。

於是,她坐到了我的旁邊。

那天,飄搖穿著長袖校服,裡面只有一件打底衫,看起來就跟被曬黑的女孩一樣。主任幾乎是攙著她進班的———借讀的十幾萬可不是白花的。好在是下課,飄搖不用面對幾十道充滿排斥與好奇的目光。老師含笑地聽著主任的囑託,而飄搖徑直走到了最後一排,看到獨坐的我時,她愣了愣,鏇即笑了,笑容仍然大方而明亮,只是這次加上了一點欣喜。

“老師,這裡有人嗎?我坐這裡可以嗎?”飄搖舉手喊道,吸引了一片目光。

“行,行。”主任還沒等老師回答就搶著同意。

“嗨,真巧。”她拉開椅子,沖我笑著。

“嗨。”我也笑著回應。我不得不承認,那時的我其實挺開心的。

整個學期飄搖常常不來上課,卻跟班裡的女生打得火熱,幾乎每個人都喜歡這個瘦小的姐姐。我再也沒見到她抽菸,也沒見過她脫下長袖校服露出文身。倒是常常有些不三不四的男子來找她,她不是避而不見就是三言兩語地把他們打發走。我們的關係也迅速而自然地密切起來,就像所有同桌一樣。只要她不來上課,我就會發簡訊詢問,大多數時候她都是簡短地回復“玩呢”。偶爾她回復“病了”,我就會給她打電話,如果是頭疼腦熱,我就會去買點藥,托班上的女生給她送到女生宿舍。我這樣做招不來什麼流言飛語,因為所有人都能很清楚地分辨出我和她只是朋友。

我一直沒有告訴姐姐,飄搖這個她看不起的髮小現在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之一。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或許是不想替飄搖承受那種本不該有的蔑視吧。

“你為什麼要文一株仙人掌,又不好看?”一次語文課上,我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因為自從看見那個文身後,我便一直耿耿於懷,從來沒見過女孩子文這種東西。

“不好看?”飄搖把校服的袖子挽上去露出了文身的一半,前排的同學都在各自幹著各自的事,沒有人注意。

近距離看,那株仙人掌很醜,仿佛三叉戟的軀幹上布滿了尖刺,顏色呈墨綠的暗色,文在飄搖白皙的胳膊上更像是一塊骯髒的疤痕。

“不好看。”我皺著眉頭,“要文身的話,人家不都文個花啊,蝴蝶啊什麼的,那才漂亮,哪有文仙人掌的?”

飄搖撫摸著文身的地方,放下袖子,趴在課桌上:“這是我自己畫的,讓別人文上去的。我不喜歡花,花太脆弱了。”

我想我明白飄搖的意思,花是長在溫室中的,而她的人生至今仍是一片荒漠。那裡,只有仙人掌才能生長,才能強大。

她在芸芸眾生中是如此的不凡,冗長黑暗的灰色場景里,只有她的生命是有色彩的,明亮而奔放。當然,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轉眼又是一個夏天。這才是真正的夏天。

高考之後的幾天連酷熱都是可愛的,飄搖換上了透氣的長袖衣服,畢業典禮、散夥飯、同學錄……飄搖積極而開朗地參與著一切,就好像她參加了高考並且成績很好一樣———絲毫看不出在高考前一天,她的父親因車禍去世。

她沒有參加高考。她沉默地接受著肇事司機的哀求,沉默地接受著警察冰冷的問話,沉默地接受著周圍同情、憐憫的眼神。

“不用再問我意見了,我選擇不追究。”飄搖最後說道。或許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口:“我爸害的人夠多了,不用再因為他的死去害另一個人了。”於是,飄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無所謂什麼監護人,飄搖早已成年,現在名下又有了兩套房子、一大筆遺產,還有巨額的保險賠償金。

飄搖那所謂的“後媽”和剛出生的弟弟,還沒沾著她父親多大的光,就瞬間落到了淨身出戶的境地———因為飄搖父親的遺產繼承人和保險受益人都還沒來得及改成他們母子的名字。於是,飄搖成天面對著一個哭鬧不休的女人和一個只會大哭的孩子。

喧鬧了幾天過後,飄搖再也沒有出現,手機不開,留言不回,我只好到她家裡去找她。我那時候甚至做好了踹開房門之後看到她掛在房間某處吐著長長的舌頭的準備。

飄搖的家裡很乾淨,乾淨得就像沒有人住。那對母子已經被飄搖掃地出門,只能去外邊住賓館。偌大的房子裡只有飄搖一個人。她臉色憔悴,穿著睡衣,頂著亂糟糟的頭髮。她把我讓進門,我還沒來得及問她最近過得怎么樣,就聽到一陣憤怒的砸門聲。

“媽的!”飄搖煩躁地揉揉頭髮,打開了門。

一個年輕的女人抱著孩子進門,眼神像是遊蕩的豹,她居然沒有忘記化妝,一瞬間我就明白她是誰了,也預感到了即將到來的衝突。這種架勢,兩個人顯然不是第一次撕破臉。

“呦,你爸剛死就急著帶男人回家,怪不得連一天都不讓我們孤兒寡母多待。”

我沒想到躺著也中槍,站起來想要反駁。

“啪!”飄搖一巴掌扇到那個女人的臉上,然後平靜地說道:“婊子,我沒你那么賤!”

我看到難以置信、羞恥、憤怒的表情一瞬間在那女人的臉上迅速轉換,很顯然,最後她失去了理智。

尖叫聲響起,那女人瘋狂地抓扯著飄搖的衣服和頭髮。飄搖也不甘示弱,兩個女人伴隨著謾罵聲與孩子響亮的哭聲扭打成一團。

我衝上去一把拉住飄搖,在脖子上不知道被誰抓出了幾道血痕之後,總算結束了這場“戰鬥”。

“你想要房子,行啊,你他媽從那兒跳下去,我一分不差全給你兒子!”飄搖隔著我的胳膊指著窗台吼道。

女人抱著孩子摔門而去。

飄搖被我拉著坐在沙發上,我給她倒了杯水,她喝了幾口,神情有些恍惚。

“讓你受無妄之災了,不用理那婊子。”飄搖捋了捋頭髮說道,沒等我有所表示她又自顧自地說,“其實那婊子也挺可憐的,年紀輕輕當了小三,好不容易借著懷孕逼死了原配,老公就被撞死了。要不是那陣我媽發神經,自己寫了遺書還非讓我爸寫,我爸只好把所有東西留給我,否則現在淨身出戶的該是我。真他媽報應,那個混蛋來不及修改遺書就死了。你不知道,那混蛋死了我有多高興,我真的很高興……”

飄搖一邊說著“高興”,一邊開始流淚。我當然知道這絕非什麼喜極而泣,只是她心中的傷痛不是我所能感同身受的。我坐到她身邊,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飄搖突然抱住我,鑽進我的懷裡。我清晰地感覺到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淚水打濕,我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能拍拍她的後背。她小小的身體幾乎完全蜷縮在我的懷裡,她手臂上的仙人掌在我低頭就能看到的地方,我突然發現那株仙人掌很美。

最後,飄搖賣掉了名下所有的房產,留了一半的錢給她所謂的“後媽”與弟弟。

她說,要去西藏的村莊。

她說,她會給我寫信。

我沒有看錯,那不是幻覺,飄搖手臂上的仙人掌真的很美,那上面的硬刺只不過是為了保護柔軟而多汁的軀體。是了,能在荒漠中屹立的生命,怎么會是粗鄙、醜陋的?

飄搖第一次來信,她說她過得很好,在那裡一輩子也花不完她帶去的錢;她說那裡很美,但她還在孜孜不倦地尋找美。

她還說她買了一台相機,她要把美帶給別人。

她又說她不會回來了,她想死後就埋在聖潔的雪山上。

我給她回信:“讓我看看現在的你吧!”於是在後來的每次來信中,飄搖都會附上幾張照片,照片中的她依然清瘦,但我知道她是自由而美好的。

我以為飄搖能夠一直這樣自由、美好下去,直到我寄出一封信卻沒有按時收到飄搖的回信。

我又一連發了三封信,依然沒有回信。

我開始瘋狂地思念飄搖,這種思念漸漸變成了不安與焦慮。我甚至想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不顧一切地去找她。

幾個月後,我終於等到了來信。

信里依然有照片,照片上主角依舊是飄搖,只是這次飄搖不是站著而是躺著的。她雙眼緊閉,神色安詳,只是臉上不再有我熟悉的笑容。

看著她枕著的白花我終於淚如雨下。

信里說扎西德勒。

信里說飄搖是個好姑娘,村里人都喜歡她。

信里說飄搖是精靈,她帶來了很多歡樂很多美好。

信里說孩子們都愛她,她帶孩子們去了很多地方。

信里說飄搖說我是她的弟弟,所以他們把她的最後一張照片寄給我。

信里最後說飄搖把她的相機留給了我,隨後便會寄給我,而她帶的錢都留給了村裡的學校。

來年,我申請了休學,然後在手臂上文了一株仙人掌,帶著飄搖的相機離開了我生活的這座城市。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

不過仙人掌是不死的,不管面對怎樣的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