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六月的夏天,踽踽喘喘的綠皮火車,行了一天一夜之久。
經過的地方,從高樓林立到蒼翠田野,最終成為荒茫戈壁。天空之下,大地坦蕩似砥,植被被拋灑般無力地匍匐於地,牧人在驕陽下走馬,灰色羽翎的飛鳥如同天空抖落的灰塵。
那時我八歲。
從未想過天空深處還有除樓宇之外的風景:遠接地平線的戈壁;一直在穿越,卻似乎永遠無法穿越的茫茫荒漠如沙如浪……
那年,還擁有蘋果臉的我第一次掀開世界的一角,驚異於它的廣袤無邊。
如果說生命是一張白紙,那么這旅途,便是一筆描在中央、向兩側無限延伸的直線,橫貫我單薄的生命,抵達過去、現在和未來。
火車駛往烏魯木齊。
天色晴復暗,踏入人潮洶湧的烏魯木齊火車站,冷風撲面,我驟然清醒,呼吸著滲透夏日植物汁水的香氣。
這個遠離山東半島的城市,如同隱匿一般存在於西疆的某個位置。晝夜冷暖,變化倏忽。
時間久遠,旅伴無不面容模糊,唯記得導遊是個維族女孩,眼睛大到不像話,有帶領數十人翻山越嶺的體力和流暢背誦種種景物來龍去脈的超強記憶力。
接下來的數日,過的都是如此的生活:乘大巴在泥濘的道路上顛簸,花僅有乘車時間數分之一的時間遊覽。
一路飢餓難當,飯食不定。每每這樣,便吃當地的食品———饢,就著白開水吞下肚,沒有任何滋味。
而在這樣單調枯索的旅途中,最特別的插曲也不過是落雨時車陷泥潭,於是車上被清空,青壯年男子奮力推車。母親在一旁觀看,我躲在母親的傘下,眼睛只關注著泥潭兩旁淺黛深紅、明黃暗青的野花。
那野花很好看,花心瑩瑩的白,瓣朵的顏色輕柔逸合,在如織的雨里孑然獨立,猶同哭累了的莊姜。
[03]
新疆的地名大概均是音譯,讀出時唇齒間有一種軟滑的觸感。
巴音布魯克小鎮、霍爾果斯口岸、大巴扎集市……仿佛只是讀著,便能望見大漠孤煙直和破空而起的孤雁。
而似乎唯有高昌故城,這一個用漢式名稱為稱呼的舊地,仍穿著唐裝數年不變地靜默於此,一副憨厚的老者模樣。
載著我們旅行的不是駱駝,而是羊。一縷縷的白毛互相糾結纏繞,脖頸間繫著一段紅繩。
羊車很小,木板拼裝,油漆剝落殆盡,坐墊是團花氈毯。趕車人坐在羊與車之間的罅隙里,手握一截短鞭,有著紫膛色的面龐。
故城真的是故去的都城,除了漫天風沙和與荒漠同色的舊城牆外,唯有空白。
是的,空白。
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高昌故城內天與地之間的混沌狀態,如同被絲絲抽離了最重要的部分,沒有樓宇的充斥和植株的穿插,只剩赤裸裸的濃稠底色。
我頓覺興味索然。雖明知西疆荒涼,卻無奈於眼前那一幕人去樓空、煙塵浩蕩的景象。
我愁愁地看著導遊,她抿嘴一笑:在這樣一個充滿離奇曲折的疆域,路途荒涼,便是要從荒涼中走出繁華的風景來。
[04]
有比天空更藍的湖水嗎?
我的回答是:有的。比如,賽里木湖。
大巴停在靠近賽里木湖的公路邊,下車便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水,開闊無邊。延展又被遠山收縮,澄澄澈澈一片純淨聖潔到無以復加的藍。
遠處有蒙古的氈包在陽光下盛放,幡旗獵獵揚空。
捧一捧賽里木湖水,確是清洌無色,然而難以計數的無色匯集在這裡,卻形成了讓天空都自慚形穢的藍。
在這裡,唯一的合情合理只有靜默,只有無言的朝聖與冥想。
蹲下身去撫摸那瓦藍的湖水與水底的卵石,忽然感覺遠山在近,陽光勁烈如莽,時間與我一同以緘默的姿態停滯在賽里木湖邊,有一生那么漫長。
起程之前,從湖中拾起一枚湖藍色卵石,置於手中摩挲良久,變乾之後,納入衣袋。
八歲之後,又過八年,在我已遠遠離開西疆許久之後,它依舊在身邊。仿佛一塊從賽里木湖上取下的小小拼圖,以永恆的姿態藍著,做著關於賽里木湖與西疆的夢。
[05]
那日回首時,霞光鋪展。天空被雲朵填充,賽里木湖觳紋迭起,如織滿了陽光的夏日藍裙。
裙袂的花紋上有駝鈴、孤鳥,有西疆的一幕幕景物蕩漾成的海,還有八歲那年,我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