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

童年的我,時常爬上屋頂眺望大山,凝望山的邊緣,渴望探索山的深處,想知道山的那邊到底有著什麼。

在那段歲月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走出這層疊的青山,逃離這狹小如牢籠般的村莊。儘管我知道,自我來到這個世界,宿命便讓我與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一個人來到屋頂,俯視整個村莊。

院子裡常年不動的是姥姥的搖椅。姥姥喜歡躺在上面閉目養神,一邊傾聽著藤椅傾下時發出的“咯吱咯吱”聲,一邊用枯瘦的手指隨著節拍輕輕擊打著搖椅的扶手。每到傍晚,夕陽便會將這一人一椅的影子拉得老長。

當太陽被夾在兩座山峰之間時,便可以看到山腳幾個農夫揮著竹竿趕著一群鴨子,鴨群行進得盲目而混亂,顯得有些可笑。農夫們把鴨群從東頭趕到西頭,鴨子們的叫聲也便由嘈雜變為模糊,直至消失。

家鄉傍晚的天空顯得湛藍而高遠,晚風像是儒雅的君子,在空中緩緩踱步,空氣也分外清新。可我還是獨愛山的那頭,山的那頭有童話,我克制不住作為孩子的好奇。

我困在村莊卻嚮往著山外,天幕不知何時已由白到黑,心事隨著天色潛行,直到西邊的樹林裡出現了幾隻螢火蟲,屋檐下傳來誘人的飯香。

姥姥給我披上一件袷衣,然後便和我在昏黃的燈影下吃著晚餐。古老的木桌上放著幾碟家常菜。姥姥把肉移到我的面前,左手拿著一把蒲扇,時不時朝我的小腿扇幾扇,那些蚊蟲便不敢靠近我。

我如往常般說著我走出大山的夢想,姥姥笑吟吟地撫著我的頭說:“孩子,你長大了一定會出去的,到那時可一定要經常回來看看姥姥啊。”

記得父親來接我那天,我再次爬上屋頂,對著大山喊道:“我終於要離開這裡了,終於離開啦——”喊完,又興奮地聽著大山深處的回音。

與姥姥告別時,我無心去聽她那些不捨的話語,我想無非是“好好學習”之類的。如今卻只是記得姥姥臉上含淚微笑的神情。

就此,告別了大山與山裡的人。

時隔多年,不知是誰在瓦下廳堂中說起在我記憶中早已模糊不清的家鄉。

霎時間,記憶仿佛被打開了閘門,源源不斷地湧來。

我忽然瘋狂想念。

想著鞋底踏過青石板的沁涼,石縫間青草葉上的露水是否凝乾?

想著船舶出岸迎日出的歌謠,沿途經過的孩童們眉眼是否彎彎?

想著冬雪染白雙鬢的舊人,隔世經年的青山可傾訴幾聲哀嘆?

想著夜晚遠山頭的點點螢火,郎騎竹馬來的遊戲是否依舊?

原來我對家鄉的感情,厚重而超脫。記憶如同漂在海洋中的廢棄大船,熙攘華麗,但隨著時間漸漸下沉,直至無從尋覓。

而我,只能將家鄉放在枕邊,帶在路上,留在回想里。